三題故事 - 【題組16 大海、秘密、日記本】之初未聆

斐安後來沒辦法走路了，移動都必須靠那台收在櫃子裡的輪椅。他記得那天，病床上的人兒糾結了好久，才緩緩地用手語告訴他這間病房裡有一本藏在第三個抽屜裡，已經連續寫了三年的日記。

記得燒給我。

葉廷軒讀懂了對方不明顯的唇語，隔著暈上霧氣的氧氣面罩。

氤氳的眼眸像要哭泣，嘴角卻上揚彎著。白皙的手指看起來脆弱得不得了，顫顫巍巍地從病人服的袖口伸出，蓋上他的手背，輕輕描摹用力握拳而浮上的青筋，就像在安撫他。

葉廷軒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

「……斐安，我們出去透透氣，好嗎？」

沙啞著，葉廷軒雙手包覆著斐安垂著的手掌，黝黑和白皙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他握著對方攤平五指，閉上眼仔細用觸覺感受，對方的左手指尖在他手心點了兩下。

兩下是好，三下是不好。這是他們從認識那天就約好的，如果他不小心讀不懂斐安的話，那就用點的。

少年勾起唇角，表情卻不見愉悅。他熟練地推來輪椅，也順手將那厚厚的日記本收進輪椅後的置物空間，然後走回床邊。

他一手墊到斐安背後，對方的臉便靠了上來，雙臂也緊緊環上他的肩。摘掉氧氣面罩，病弱的少年張嘴在他耳邊努力發聲，剛剛的樣子像是裝出來的。

「……廷軒。」

不標準的發音，廷唸起來像聽、軒唸起來像先，卻已經是戴著電子耳的斐安努力學說話的證明。葉廷軒也知道，自己的聲音在斐安耳裡聽來，或許也不像他自己聽見的這樣。

可能是更沒感情的，更機械地廣播。他不太清楚，不過斐安常常稱讚他的聲音。

「我明明是用手語比的啊？」

葉廷軒放下雙手，改用說的，逐漸幫斐安習慣語言由耳朵輸入和輸出。放慢語速，他淺笑，伸手揉揉對方的髮。

「……我、覺得、好聽。」

斐安食指比向胸口，再抬到臉旁比出雙指擺動。五指張開微彎至於耳後，然後是一個讚配上笑容點頭，嘴巴也跟著開開合合發出單音。

他看看自己的手，再抬頭看看葉廷軒。

「聽見、你、終於，手術、好。」

可是電子耳手術沒過多久，斐安又進了醫院，還因為無法清楚表達而需要戴上呼吸器，不確定神經元退化的症狀什麼時候會蔓延到臉部。

剛開始接觸世界的喜悅很快消失，葉廷軒每天來探視斐安時，對方的臉上總蒙了層霧霾。就連話都很少講，就像從前一樣比著手語。

「這個要戴好才行。」

撐起斐安的身體把人移到輪椅上，已經無法隨心掌控的雙腿固定在踏板，然後又替瘦弱的少年掛上氧氣面罩，塑膠扣環交叉在後腦扣好。

他抬起雙手像要說話，才剛張開卻又安分地放回腿上。垂喪著臉任由葉廷軒將便攜型供氧機掛上輪椅，然後推著他離開病房。

斐安不喜歡坐輪椅，因為那樣便看不到另一名少年的臉。對方或許不知道，但讀不到唇語時他很容易感到不安，就怕錯過了任何不管是不是對他說的話語。

下意識握緊了雙手，太長的指甲戳進手心，刺痛之後留下的是一條條微笑曲線，同時令他不再胡思亂想。

「斐安，」用力闔眼時，他感覺正在移動的輪椅逐漸緩下，然後是一隻手掌落在頭頂，笨拙地前後揉亂他的髮。

「你、做、什麼。」

少年嚇得深吸了口氣躲開，轉過半個身子對葉廷軒比出手勢。然而對方卻輕推他的肩，長腿一跨就移動到他面前蹲下，為了讓他好好讀懂意思還把說話速度放的比平時更慢，一邊打著時不時就出錯的手語。

「你、還好、嗎？」

笨拙的少年先是比向斐安，「六」的手勢搖晃幾下，然後五指張開向前。

他直勾勾望進葉廷軒清澈的黑眸，壓根兒沒在讀唇或看他的手部動作，直到四字慢慢仔細地比完，對方拉著他的手指了指心臟，他才從葉廷軒那副認真的表情回神。

很好看，從以前就是這樣，他很常坐在高中教室的另一端偷看葉廷軒，但對方好像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他。會像現在這樣每天來醫院照顧他，大概也只是被師長拜託的。

在葉廷軒眼裡，他們大概沒有很要好。

斐安療養的醫院在海邊，出了院門便是大海，只是今天的天氣並不好，天空霧濛濛的，雨好像要下不下。海，看起來也沒有那麼藍了。

輪椅在山坡邊的平台被踩下保險扣，葉廷軒主動解開他後腦的氧氣罩扣，然後收進輪椅後的口袋。

他從身後繞到身旁，矮了一階地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手裡還拿著不知何時出現的——斐安的日記。

少年臉上一瞬閃過的驚慌逗笑了葉廷軒，他還拿著沒有翻開，斐安就拚命揮舞著雙手想要奪過薄薄的筆記本，難得開口，慢慢說著「不看」。

「幹嘛，裡面有我是什麼不能知道的嗎？」

斐安怔了下，停下搶奪的動作，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地用力點頭。

「很多！」

輪椅上的少年激動地用比出六的右手在胸前狂點，把手語比出了靈魂。斐安歪歪斜斜的嗓音好像就在他耳邊吐槽著，不斷重複手勢的模樣笨拙而可愛。

可他還是想親眼看看這本日記，看看憂鬱少年想帶進墳墓的究竟是什麼秘密。他可是認識斐安快八年了，卻在幾分鐘前才知道這位寡言的朋友有寫日記的習慣。

「我翻囉？」

慢了一拍才讀懂，斐安停止反抗的手轉而握向大輪子推了幾下。但看著乖乖待在原地的自己和輪椅，才想起葉廷軒為了安全，沒有一次忘記幫他踩好保險扣。

少年心中一顫，撲扇著長睫毛旁瞥，剛好將視線對上了葉廷軒幽深而晶亮的眸，還沒被病魔影響的心臟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放、放開我，就、讓你、看。」

不知是否刻意壓低了聲音，少年難得地開口了，而且沒有配合手語，大概是刻意不想讓人聽清。

因為對方是葉廷軒。

他看著對方拎起那本尚未翻閱的日記，拍拍沾上泥土的褲子，然後自然地走到他身後踢開保險扣。前後讓輪椅滑動了一下，少年雙手握住手推把，沒了支撐的小筆記本自然就落到斐安腿上。

「？」

「啊……抱歉，我沒手了。那你能念給我聽嗎？」

「……。」

沒辦法，斐安做不到生氣，或是拒絕那張總是認真卻笨拙的表情。這或許就是葉廷軒很受大家歡迎的理由，那張臉上總不帶惡意，而是滿滿純粹，有神的亮麗靈魂總是迎向大眾。

那個他憧憬的夢，就悄悄地被收在日記裡，葉廷軒應該要永遠不知道的。

可對方卻給了他機會。

那雙被黝黑膚色襯托得澄澈的眼，在茫茫人海中，也會望向他嗎？

「……四月一日，我不喜歡醫院的味道。今年，我會死嗎？」

斐安的發音不標準，卻很順暢地講完了整句話，每段聲音都清清楚楚鑽進耳朵，像是他一個人練習了好幾次。

似是覺得疑問終於能獲得解答，坐在輪椅上的少年回頭看他，葉廷軒卻怔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斐安很少提起死亡的，即便漸凍最終一定會蔓延至全身，天生聽損的憂鬱少年卻從來沒有表現出辛苦，或是害怕。至少葉廷軒在十一歲認識對方時，那名清秀的小男孩正坐在和他一樣的教室裡把玩著自己小小的手，他當時還好奇為什麼斐安比了中指卻沒有被老師罵。

「不會，斐安，我保證。」

「四月二日，點滴針好痛。腳好重，重得快抬不起來。」

「四月十日，討厭機器的聲音。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不想去看海了。」

「四月三十日，我還有、多少、夏天……你？」

少年這次沒有回頭，接在沉重問句後的是不小心洩漏的恐懼。

他也不想過問跳過那麼多天的理由了。只見少年靠在輪椅椅背的肩微微縮起，髮尾遮蓋的耳尖暈上淡粉色，想要藏住的情緒全被葉廷軒一個個捕捉。

他出現在斐安的日記裡了，可是——

「我，喜歡，廷軒。」

慢而穩定的字組成句像輕輕掃過心底的貓尾巴，把房間弄得亂糟糟還打翻玻璃水杯，最後再鑽進小本子裡消失不見，搔得心尖發癢。

露出的耳紅透半邊，葉廷軒遲遲反應不過來，直到尷尬的沉默過去，斐安卻一直沒有念下一篇的日記。

「五月一日——廷軒……」

「……等等等等等，斐安，先停。」

少年莫名感到害臊，發狂亂跳的心臟吵得他差點聽不見斐安的聲音。單手放到對方蓬鬆的髮頂揉揉，像剛剛那樣，好像是在安撫自己，也安撫斐安。

但這次對方沒有再嚇得甩開他，而是默默地，在他停下動作時多蹭兩下。

斐安說喜歡，喜歡他。

他知道手語有自己的詞彙，總是簡要地表達意思。從他認識斐安以來就努力學，直到十五歲再見時，他已經能試著用手語和對方溝通，這三年間才熟了起來。

「聽、不懂？」

脫離他掌控的輪椅轉了過來面向他，日記被放在腿上。斐安右手微彎放在耳後，再比個六放在太陽穴，淺淺搖頭。

臉好紅。

那雙專注望著他的雙眸，透明得像是能讓葉廷軒從中看見自己的表情。那裡面沒有顏色，但站在晚夏的陰影處時，他還是感覺雙頰發燙。

靠近斐安的時候覺得他身上的病人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肥皂、襯衫、還有現在盛開的加羅林魚木的淡淡香氣。

平時看起來瘦弱的身體帶著比他高的體溫，就像相貼著的胸膛裡仍在活潑跳動的心臟，怦怦地訴說著未曾說出口的那些。

聲音，其實也能用感受的。

「你聽見了嗎？」

七年，為了一個人學習手語。葉廷軒比誰都清楚自己胸口裡塞的是什麼情感。雖然直率，雖然笨拙，但他有把握他能好好傳達給斐安。

「我，喜歡，斐安。」

「！」

「從以前，很久以前就喜歡了。以後也會，所以害怕的時候儘管叫我，斐安。」這次葉廷軒沒有聽見對方細碎的囁嚅，而是彎腰環抱在他懷裡安分不亂動的小小的身軀，過濃的情緒從胸腔發出，一下一下為他的自白打著節奏。「我在，一直都在。」

他說得很慢很慢，因此就算句子很長，少年還是覺得那些方方正正的文字好像都一一被刻進心底。像契合的鑰匙，或是殘缺的最後一塊拼圖，是他從未聆聽過的真情實意。

就說葉廷軒的聲音很好聽吧。

他到現在都還是這麼覺得。

斐安從病人服伸出的白皙雙臂帶動上肩膀，緊緊攀上面前的少年，感受對方令人安心的寬厚背脊。期待了好久的這個擁抱，若是能持續到永遠就好了。

他收緊手臂勾上對方的頸，現在已經很吃力了。

少年微微一笑，靠近葉廷軒耳畔低語。

「嗯，我也，向你保證。」

最後一個夏天，我絕對會好好、認真地和你一起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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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題：吸塵器、仙人掌、毛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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