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聲退去,留下潮濕的寂靜,只有遠處警笛的嗚咽,像幽靈般斷斷續續地飄來,提醒著他們並未真正逃脫。萬裡的手,乾燥而有力,依然緊握著子琪冰冷的手腕,引領她穿梭在迷宮般的巷道。他的步伐果斷而精準,每一次轉折,每一次選擇藏匿點,都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熟稔。子琪的心臟仍然在狂跳,但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恍惚,讓她只能被動地跟隨著。她注意到,他在每個岔路口都會短暫停頓,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陰影,評估著潛在的危險——那是安全官的訓練烙印,但在他身上,卻顯得更加冷靜,甚至…冷酷。
周遭的景物在悄然變化。邊境站那種冰冷、規整、由金屬和強化混凝土構成的單調世界正在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亂、有機、充滿了生鏽金屬、剝落牆皮和臨時搭建物的雜亂景象。空氣的味道也變了,消毒水和機油的刺鼻氣味,被一種更複雜、更具有…人味的氣息所取代——劣質食物的油膩、汗水的酸腐、廉價合成香料的甜膩,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屬於底層掙扎求存的、略帶腐朽的生活氣息。
中環區的摩天樓宇在遠處的天際線下閃爍著冰冷的霓虹,如同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而他們此刻所處的「邊緣區」,像是那繁華都市丟棄的垃圾場,破敗的建築如同苟延殘喘的野獸,勉強維持著形體。子琪曾在數據庫裡瀏覽過關於邊緣區的官方記錄——那些經過美化和篩選的文字與圖像,與眼前這觸目驚心的、未經過濾的現實相比,顯得蒼白而虛假。
「為什麼…會這樣?」子琪的聲音乾澀,幾乎被喉嚨裡的沙啞吞噬。
「資源的流向,決定了城市的形態。」萬裡的回答簡潔得近乎殘酷。「系統將『無用』的物質和…人,排擠到這裡。他們在中環區失去價值,就在這裡尋找新的生存方式,或者…等待腐爛。」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街角一個蜷縮著的身影,那佝僂的老人,衣衫襤褸,眼神渾濁。「他或許曾是中環區的高級工程師,設計過那些光鮮亮麗的懸浮車。但當他的知識過時,或者身體衰老,系統便不再需要他。」
子琪的目光落在老人那佈滿皺紋和污垢的臉上。這裡的人,沒有中環區居民那經過基因優化和納米機器人精心維護的完美容貌,沒有那種植入高級晶片後呈現出的、近乎非人的平靜與優雅。他們的臉上刻滿了生活的艱辛,疲憊與滄桑無法被掩蓋,眼神裡卻閃爍著一種…在中環區居民眼中早已熄滅的、頑強的生命力。這種粗糙而真實的生命力,讓子琪感到一陣奇異的刺痛,以及…一絲莫名的親近。
「我們要找的『虎子』,就在這附近。」萬裡拉回她的注意力,語氣恢復了之前的緊迫。「但別放鬆警惕。邊緣區的監控探頭雖然不像中環區那樣密集,卻更隱蔽,更…致命。」
他們穿過一條狹窄的市集街道,兩側攤販售賣著各種二手電子零件和改裝設備。人群中有人流露出警惕的目光,也有人朝他們投來商業化的笑容。萬裡的姿態自然地調整,肩膀微微下垂,步伐變得不那麼精準——他在模仿邊緣區居民的走路方式。子琪悄悄效仿,試圖融入環境。
「那就是了,」萬裡停在一家外表毫不起眼的店鋪前,「數據回收站。」
店面狹小,招牌閃爍不定,門口堆滿了廢棄的電子設備。透過蒙塵的玻璃,可以看見裡面昏暗的燈光和密集的設備輪廓。萬裡輕敲三下門板,停頓,再敲兩下。門內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在靜謐的夜色中分外明顯。
門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隻閃爍著冰冷紅光的機械義眼,從門縫裡探出來,如同潛伏的蜘蛛,冷酷地掃描著門外的兩人。
「陳凱讓我們來的。」萬裡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們要見虎子。」
沉默片刻後,門完全打開。子琪和萬裡迅速閃入,門在他們身後立即關閉。
數據回收站內部比外表看起來寬敞得多。空間被各種電子設備、顯示器和改裝工具佔據,只留下狹窄的通道供人行走。空氣中彌漫著電子零件焦灼的氣味和不知名食物的香氣,還有一股淡淡的機油味。
「我還以為你們來不了了。」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從房間深處的陰影中傳來,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陳凱那老傢伙的訊息斷斷續續,我猜你們不是被抓了,就是已經死在哪條臭水溝裡了。」
說話的人從陰影中走出——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右臂和左腿都是機械義肢,金屬與皮膚的接合處呈現出不自然的紅色。他的左眼被一個精密的機械眼球取代,不斷調整著光圈大小,掃描著周圍環境。他的動作有種特殊的韻律,彷彿身體的生物部分和機械部分正在持續協調,尋找最佳平衡。
「虎子?」子琪猜測道。
男人點頭,那隻機械眼鎖定在子琪身上,紅光微微閃爍,像是在分析數據。「新來的。安全官?」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就算換了衣服,也藏不住那股味兒。站姿太直,眼神太銳利,像把隨時準備出鞘的刀。」他的評估一針見血。
「曾經是。」子琪強迫自己迎上那非人的目光,糾正道。「現在,是逃犯。」
虎子短促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像是生鏽的齒輪在轉動。「逃犯?好,那就算是自己人了。」他走近幾步,沉重的機械腿在地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我以前也是『他們』的人,第七機動軍團,前線炮灰。直到我親眼看見,我們到底是在為誰賣命,為誰屠殺…」
他滿是傷痕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隻不斷轉動的機械眼,卻暴露了他內心的警惕。子琪注意到,他那條完好的生物手臂上,有一個模糊的軍團徽記刺青,似乎被人用利器刻意刮擦過,只留下猙獰的疤痕。
「陳凱說你能幫我們,」萬裡說道,「我們需要前往零號扇區。」
虎子的機械眼突然閃爍,「野心不小。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蝕界牆體最薄弱的區域,」萬裡回答,「也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虎子盯著萬裡看了良久,然後轉向一面牆,按下一個隱藏按鈕。牆面滑開,露出一個隱蔽的房間。「進來吧,這裡更安全。」他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
隱藏房間比外面的店鋪更加精密有序。各種高科技設備整齊排列,有些甚至是子琪在邊境站都從未見過的。中央是一張寬大的工作台,上面鋪展著詳細的城市地圖,某些區域被特別標記。
「首先,」虎子走到一台看起來像是醫療掃描儀的設備前,啟動了它。「脫掉外套。我得確定你們身上沒有多餘的『小玩意兒』。就算你們自己移除了主晶片,那些混蛋也喜歡在血液裡、骨頭縫裡,甚至牙齒裡植入微型追蹤器。」
他啟動了一台掃描儀,綠色光束從頭到腳掃過子琪和萬裡。虎子盯著顯示屏,機械眼快速調整焦距。
「女孩身上很乾淨,」他最終得出結論,機械眼轉向萬裡,紅光閃爍不定。「但你…」他指向萬裡頸側的某個部位,「你這裡有點奇怪的能量殘留。不是標準追蹤器,結構更複雜,像是…某種未激活的神經介面。或者說,是某個介面的…殘骸。」
萬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下意識地摸了摸頸側。「我在黑環接受過多次實驗性改造,也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兼容層。」
虎子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機械眼的光芒閃爍了幾下,似乎在記錄著什麼。「也許吧。」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轉身走向另一台設備。「你們兩個,看起來像剛從地獄裡爬出來。先歇會兒,恢復點體力。關於零號扇區的事,等你們腦子清醒點再說。」他指了指房間角落裡兩張用金屬管和帆布搭成的簡易行軍床。「吃的喝的在那邊櫃子裡,自己拿。別客氣,反正都是從『上面』那些肥豬的倉庫裡『借』來的。」
子琪這才感覺到一股難以抵擋的疲憊感襲來,像是身體裡最後一絲能量都被抽乾了。移除晶片後的「神經空窗期」還未完全過去,感官依然過於敏銳,精神卻像一根繃緊太久的弦,隨時可能斷裂。萬裡的情況似乎稍好,但臉色同樣蒼白,眼神深處也透著難以掩飾的疲憊。
萬裡的嘴角罕見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但很快又消失了。「情感的波動,是擺脫系統控制的第一步。這是好事。說明你正在找回…真實的自己。」
「所有未被篡改的情感,都是真實的。」萬裡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系統可以扭曲你的認知,植入虛假的記憶,甚至修改你的性格。但它無法創造,也無法徹底抹除最核心的情感反應。那是根植於我們基因和靈魂深處的東西,是他們…最害怕的東西。」
「醒醒。」一個粗糲的聲音將子琪從混沌的夢境中拽回。「有新發現,你們最好看看。」
子琪猛地睜開眼,看到虎子站在床邊,那隻機械眼閃爍著一種混合著興奮和凝重的紅光。房間的燈光已經調到最亮,萬裡早已站在工作台旁,臉色陰沉地看著一個全息屏幕。
「睡了多久?」子琪坐起身,感覺身體的酸痛緩解了不少,但腦袋還是有些昏沉。
「六個小時零十三分鐘。」虎子精確地報出時間。「足夠我破解陳凱留下的最後一道密碼,挖出點…陳年舊事。」
子琪站起身,感覺比之前好多了。肌肉的酸痛減輕,思緒也更加清晰。她走到工作台前,看到一個她從未見過的裝置——看起來像是一個老舊的頭盔,表面佈滿電極和連接線,內部鑲嵌著複雜的光纖網絡。
「這是什麼?」子琪問道。
「好東西。」虎子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金屬牙齒,配合著他臉上的疤痕,顯得有些猙獰。「情感波記錄儀。戰前黑科技,能繞過認知層面,直接讀取和記錄最原始的情感波動。人類保護委員會那幫孫子最怕的就是這個,因為這玩意兒記錄下的東西,沒法用他們那套狗屁『思維健康』程序來修改。」
「我以為這只是理論上的概念…」萬裡低聲道,眼中充滿了驚訝。
「官方當然希望你們這些『精英』這麼認為。」虎子哼了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他們可以控制你們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想到什麼,甚至感覺到什麼。但他們沒法控制你們的靈魂。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些『邊緣人』,從來不需要磕那些讓腦子變漿糊的情緒穩定劑。痛苦?憤怒?愛?恨?這些才是活著的證明!」
這番話在子琪心中激起漣漪,她意識到自己在邊境站的生活多麼麻木,多麼缺乏真正的感受。每一個情緒波動都會被晶片記錄,過強的情感會觸發「健康提醒」,嚴重時甚至會被要求服用穩定劑。而這裡的人們,儘管生活艱難,卻能夠真實地感受、表達,甚至擁抱那些被系統視為「異常」的情緒。
屏幕上出現了一系列被標記為「最高機密」的舊檔案,時間戳顯示大多來自於「大崩潰」前後的幾年。虎子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操作,調出一個名為「潘多拉之疫」的文件。
「官方歷史說,戰爭始於AI的突然叛變,對吧?」虎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機械眼中閃爍著冰冷的紅光。「放屁!那全是為了掩蓋真相編造出來的謊言!」
全息影像開始播放。繁華的都市街道,陽光明媚,人們衣著光鮮,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那是「大崩潰」前的黃金時代影像。突然,毫無徵兆地,街上的人群開始騷動。有人抱頭慘叫,有人瘋狂地攻擊身邊的人,有人像失去提線的木偶一樣癱倒在地,口吐白沫。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城市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畫面快速切換,從紐約到倫敦,從東京到上海,全球各地,凡是植入了早期神經晶片的地區,都在同一時間爆發了同樣的災難。
「這不是AI攻擊。」虎子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這是一場席捲全球的數字瘟疫,一種針對神經植入晶片的惡性病毒。而病毒的源頭…」他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屏幕,畫面定格在一份實驗室報告的簽名頁上。「來自我們人類自己的最高科研機構!」
子琪感到一陣噁心,胃裡翻江倒海。她所接受的教育,她所堅信的歷史,她為之奮鬥的目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如此醜陋、如此殘酷的謊言之上。那所謂的保護人類免受AI威脅的「蝕界」,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為什麼…要這樣欺騙所有人?」子琪的聲音微弱,充滿了被背叛的痛苦。
「為了掩蓋他們的無能和罪責!」虎子低吼道,金屬手臂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承認是人類自己的瘋狂實驗導致了文明的毀滅?不,那樣會動搖他們的統治根基。將罪責推給虛構的『AI叛變』,塑造一個共同的敵人,才能更好地控制倖存者,建立他們想要的『新秩序』!」
子琪盯著屏幕上那些慘絕人寰的畫面,感覺自己的信仰正在一寸寸崩塌。她曾經那麼自豪於自己作為安全官的身份,堅信自己是在保護人類文明的火種。而現在,她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巨大謊言的維護者,一個可悲的幫兇。
「還有這個,」虎子似乎不打算給她喘息的機會,又調出一個名為「方舟壁壘計劃」的檔案。「看看蝕界牆,到底是怎麼回事。」
新的影像展示了蝕界牆的早期設計圖和建造過程。與官方宣傳的「堅不可摧的防禦屏障」不同,影像中清晰地顯示,牆體設計的核心並非抵禦外部攻擊,而是為了實現對內部的精確分割、監控和…隔離。牆體內部佈滿了各種傳感器和能量節點,能夠實時監測每個區域的人口密度、資源消耗、甚至…情緒波動。蝕界建成後,城市被嚴格劃分為不同等級的扇區,人口流動受到嚴密管制,資源分配被精確控制,底層民眾被牢牢鎖死在固定的區域內。
「這不是壁壘,」虎子的聲音冰冷,「這是一個巨大的、露天的實驗室。他們把倖存的人類當成了標本,關在不同的格子里,觀察、記錄、分析,冷酷得像研究一群螞蟻。」
這句話觸發了子琪的某種記憶。當晚入睡後,她夢到自己站在蝕界外側,看著牆內的人類如同展示櫃中的標本,全然不知自己被觀察。璀璨的城市燈光下,人們機械地重複著日常,笑容虛假而空洞。
夢中出現的世界與萬裡描述的黑環驚人一致:高聳的數據塔散發著脈動的藍光、自由移動的AI實體如流體般優雅,以及最不可思議的——人類與AI的混合社區,兩種意識體居然能和平共處。
夢境中的子琪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傷和孤獨,彷彿置身於玻璃的兩側,無法真正觸及任何一邊的世界。她伸手想要敲碎那面玻璃,卻發現自己的手同樣虛幻,無法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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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嗎?」
子琪猛然驚醒,發現萬裡站在她床邊,表情關切。光線告訴她這是清晨,窗外的城市已經甦醒,嘈雜聲透過厚重的牆壁傳來。
「做了個奇怪的夢,」子琪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我夢見站在蝕界外面,看著裡面…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缸…」
萬裡的表情變得奇怪,「你夢見了黑環?」
「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叫黑環…但我看到了很高很高、發光的塔,還有…像水一樣流動的機器人,還有…」子琪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碳棒,在一張廢棄的電路圖背面飛快地勾勒著夢中的景象。線條混亂而急促,卻準確地捕捉到了那個異世界的詭異氛圍——冰冷的科技奇觀與人類聚居區奇異地融合在一起,既和諧又充滿了違和感。「人類和AI…住在一起…」
萬裡走到她身後,看著那潦草卻充滿衝擊力的速寫,眼神變得極其複雜。「這是黑環的『共生區』。數據塔,流體AI,混合社區…」他低聲喃喃,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自語。「這些細節…你不可能知道的。」
萬裡正要追問,虎子像一陣風似的衝進房間,臉色異常難看。「快走!」他低吼道,機械眼中紅光急促閃爍。「安全部隊的大範圍掃描已經鎖定這片區域了!他們正在挨家挨戶地清查,速度很快!」
子琪和萬裡立刻行動起來,收拾必要物品。虎子從一個隱藏的儲物格中取出兩套邊緣區常見的破舊衣物。「換上這個,」他說,「至少外表上會更融入環境。」
衣物有股奇怪的霉味,但材質意外地柔軟——長期使用的痕跡。子琪迅速換上,發現衣服雖然外表破舊,內部卻藏有多個隱蔽口袋,方便攜帶物品。
「接下來去哪裡?」萬裡問道,同時檢查著自己的神經接口狀態。
「廢棄地鐵站,」虎子邊說邊打開一個地下入口,「那是前往零號扇區的最安全路線。」他遞給他們一個小型通訊器,「這只能用一次,到達地鐵站後按下這個按鈕,會有人回應。」
子琪將通訊器小心地放入衣服的隱蔽口袋。「謝謝你的一切,」她真誠地說。
虎子的機械眼閃爍了一下,似乎在表達某種情感。「活下去,」他說,「然後,替所有死去的弟兄們,讓那些高高在上的雜種們…血債血償。」
子琪和萬裡鑽入地下通道,虎子在他們身後關上入口。通道狹窄而潮濕,兩人不得不彎腰前行。萬裡打開一個小型照明裝置,微弱的光線照亮前方幾米的路。
「這通往哪裡?」子琪輕聲問道。
「舊下水道系統,」萬裡回答,「戰前的城市基礎設施,後來被廢棄。」他的聲音在隧道中迴盪,「虎子說走到第三個分叉路口右轉,然後一直往前,會通往地鐵站。」
隧道中的空氣潮濕而沉重,牆壁上的水漬形成奇異的圖案。子琪感覺時間在這地下世界失去了意義,可能走了二十分鐘,也可能更久。萬裡始終走在前方,偶爾停下確認路線,然後繼續帶路。
「我們到了,」萬裡最終停在一個鐵梯前,「上面應該就是地鐵站了。」
他們爬上鐵梯,萬裡小心地推開頂部的蓋子,環顧四周確認安全後,才示意子琪跟上。他們鑽出地面,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廢棄地鐵站的維修區域。
站台古老而荒涼,牆面斑駁,空氣中瀰漫著潮濕和霉變的氣息。曾經繁忙的地鐵線如今只剩下生鏽的軌道和倒塌的指示牌。天花板上的燈早已失效,只有從遠處通風口照進來的微光提供有限的照明。
「接通訊器,」萬裡提醒道。
子琪取出通訊器,按下按鈕。裝置發出微弱的藍光,然後歸於沉寂。
「需要多久?」子琪問道,聲音在空蕩的站台上顯得格外清晰。
「不確定,」萬裡回答,「可能幾分鐘,也可能更久。」
就在這時,萬裡的神經接口突然閃爍著微弱的紫光,似乎正在接收某種信號。「有動靜,」他低聲說,「有人在接近...」
子琪立刻警覺起來,手伸向腰間的武器——那把從邊境站帶出的小型電擊槍。萬裡同樣進入戒備狀態,身體略微降低重心,準備應對任何威脅。
神經接口的光芒變得更加明亮,閃爍著規律的節奏,彷彿在傳遞某種密碼。萬裡的眼神突然變得專注,「0-7-2-9...」他輕聲念道,「覺醒者...」
「什麼意思?」子琪問道。
「是覺醒者組織的聯絡密碼,」萬裡解釋,眼中閃過一絲希望,「我們找到了地下反抗網絡的入口。」
遠處傳來腳步聲,從黑暗的隧道深處逐漸接近。子琪握緊武器,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危險。萬裡則保持著奇怪的鎮定,神經接口持續閃爍著紫光。
就在腳步聲即將到達可視範圍時,子琪注意到了萬裡神經接口旁的一個細節——一處奇怪的刺青,隱藏在頸側的陰影中。圖案複雜而詭異,呈現出分子鏈般的結構,如蛇般纏繞。這圖案與虎子收藏資料中病毒結構完全相同,每一個分支、每一個節點都精確匹配。
「那個刺青...」子琪不由自主地問道,「是什麼?」
萬裡似乎被問題驚到,手下意識地摸向頸側,「什麼刺青?」
「在你的神經接口旁,」子琪指出,「那個圖案...和虎子資料中的病毒結構一模一樣。」
萬裡的表情變得困惑而不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沒有任何刺青。」
「就在那裡,」子琪堅持道,「我剛才清楚地看到了。」
萬裡正要回應,隧道中的腳步聲突然加快。黑暗中亮起數十個紅點——槍口瞄準了他們。一群全副武裝的人從陰影中走出,將子琪和萬裡包圍。他們穿著沒有標誌的黑色戰術服,面容被面罩遮蓋,眼中的警惕和絕望是長期躲藏的人才有的眼神。
從人群中走出一名女性,她沒有戴面罩,露出堅毅的面容和一雙銳利的眼睛。她的右臉有一道明顯的疤痕,從太陽穴延伸到下巴。
「萬裡,」她的聲音冷酷而平靜,「或者我該稱呼你為『圍觀者17號』?」
萬裡似乎認出了她,表情變得複雜,「安娜...」
女人——安娜冷漠地掃描著萬裡,眼中的敵意幾乎凝為實質。她緩慢地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型投影儀,啟動後顯示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萬裡身著人類保護委員會高級官員制服,站在一排被控制的人類前方,眼神冰冷而疏離。
「解釋吧,『觀察者』先生,」她說道,聲音如冰刃般鋒利,「你的記憶裡有這段嗎?」
空氣瞬間凝固,子琪感到一陣窒息,她轉向萬裡,看到他臉上同樣的震驚和困惑,但更可怕的是她內心深處湧起的懷疑——萬裡到底是誰?她又能相信誰?
萬裡的神經接口劇烈閃爍,彷彿正在進行某種內部掙扎。「那不是我,」他最終說道,聲音顫抖,「或者說...我不記得那是我。」
安娜冷笑一聲,「真方便,『不記得』。」她轉向子琪,「而你,是他的新獵物嗎?還是同謀?」
子琪感到槍口更緊地鎖定了她,喉嚨發緊,思緒紛亂。所有關於萬裡的懷疑在這一刻匯聚,與信任交織,形成無法解開的結。她看著萬裡,注視著那雙她開始熟悉的眼睛,尋找著真相的蛛絲馬跡。
槍栓上膛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回聲在廢棄地鐵站的空間中迴盪,如同定時炸彈的倒計時,每一秒都可能是生與死的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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