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贏就咬你 - 第三章鏡子裡的獸

回家後，煬呈把紀錄唐曜的筆記本一張一張地撕碎。

都是這傢伙，都是因為學他我才——

手掌收緊，拳頭上的青筋浮出來。

他把碎紙塞進垃圾桶，每一張撕下來，腦袋卻像機器一樣自動運轉。

「左腳落地時沉一點，讓對手錯判重心。」

「中段出拳假動作後收回，拉距離，騙他前壓。」

他撕得越用力，腦子反而越清晰，像中了毒。

到最後，垃圾桶快滿了，腦袋還在自己重播。

他像在模仿一場放火，但火沒燒起來，只是把他嗆到快窒息。

他坐在地上，手垂在膝邊，眼神飄著，像是身體還沒接上靈魂。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慢站起身，走進浴室。

洗手台上的鏡子反射著他滿臉汗水的臉，紅髮、濕T、憤怒的金色瞳孔——

他撐著洗手台低頭喘氣，再抬頭時，鏡子裡的自己像走了樣。

肩線、眼神、姿勢……那不是他。那是——

唐曜。

煬呈瞪著那張臉，像是要看穿什麼，但鏡子沒回答。

一瞬間，他猛然一拳砸在鏡面上。

沒破，只有自己的拳頭紅了，像是證明他還不是那個人。

——但也不是他自己了。

他像個還沒發育完的幽靈，死命模仿一個人的姿勢，結果連影子都被人當笑話。

煬呈深吸一口氣，想冷靜。

結果一吸，就覺得心裡像塞了一顆石頭，堵得發慌。

垃圾桶滿了，筆記全撕完了，腦子卻還在背。

煬呈坐在地上，看著牆壁，像在看著某種看不見的敵人。

他拿起手機，再次撥通煬霏的電話。

「喂？」煬霏聲音還是老樣子，冷，像是永遠不打算給你太多情緒。

煬呈握著手機，喉結滾了一下：「那場比賽，幫我安排一下。」

「……地下那場？」她語氣停頓了幾秒，像是在給他最後一次思考的機會。

「嗯。」

「確定？」

「……我沒得選。」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然後傳來一聲鼻息，「好。我會讓他們放你進去，但我只幫這一次。」

「知道了。」

掛斷電話，煬呈靠在牆上，閉上眼。

過了幾秒，他睜開眼，站起身，把地上的垃圾桶踢到牆邊，碎紙全撒出來，像一地的病歷。

他開始收拾行李。

不是什麼正式裝備，只是一些綁帶、護齒、還有一件舊到褪色的帽T。他從抽屜底下挖出一副破舊的拳套，指節處已經磨得發白，那是他十四歲時，偷戴煬霏拳套打牆留下的，這雙他從沒在正式賽穿過，因為太破。

他把拳套塞進包裡，拉鍊一拉，像是把某種情緒也封在裡面。

地下賽在兩天後的晚上十點。

地點在港邊一處廢棄倉庫，沒燈，沒規則，沒有冠軍，只有下注的錢和觀眾的吼聲。

對煬呈來說，那不是一場比賽，是墜落。

但他已經沒有什麼能再掉下去的。

出發去地下拳場前，他決定先熟悉一下規則。

那種地方他只聽過，從沒踏進去過。印象裡模糊又髒亂，像某種都市傳說的陰暗面。

他只記得學長曾經提過一次——語氣輕鬆，但臉色是冷的。

「那不是在打拳。」學長說，「那是在獻祭。」

但煬呈知道——祭品都是自己跳進火裡的。

他說那裡不像拳館，更像羅馬競技場，選手不是選手，是給觀眾下注的牲口。

不會有人提醒你下巴沒守好，也沒人幫你按暫停。只有錢，和圍繞著錢的賭徒。

觀眾會吼、會笑、會扔飲料，為的是看到血流出來，看到一個人失去理智。

學長那時說：「你要是真的去打，記得別把自己當人。」

煬呈坐在床邊，雙手撐著膝蓋。

他想了一會兒，喃喃一句：

「那我倒是很適合。」

他摸了摸自己引以為傲的胸肌，手掌停留在那塊硬得像鐵的肌肉上。

他知道，自己跟唐曜不一樣。

唐曜是理智派，走位精準、出拳乾淨，打得像在解一道數學題。

他不是。他靠的是貼身壓制，黏上去、咬死、一拳接一拳往對方命門砸。他不是在比賽，他是在獵捕。

但也因為這樣，每次比賽只要他靠得太近，裁判就會吹哨——「分開！分開！」

他被叫退開的次數，多過他打出去的直拳。

但那是擂台，那裡有裁判、有規則、有重播畫面。

地下拳場不一樣。

沒有裁判，沒有規則，沒有人會把他從對手身上拉走。

他知道，這會讓他的打法更有空間，也更危險。

他不是蠢人，他當然知道，沒規則的地方意味著什麼。

有人會偷襲、有人會戴假手套、有人甚至會把鐵片藏進指節裡。

可他不是那些人。

「我不會打那種拳，我也不會變成那種人。」他心裡這麼說。

他打的，是拳擊。

不是拿命換的鬥毆，不是娛樂觀眾的動物秀。

所以他不怕貼近，他怕的，是自己會不會在那種地方也被拉低、也變成那些人。

但下一秒，他抬起頭，像是替自己下了一道命令：

——只要撐住底線，哪裡都能打。

地下拳場不是他要待的地方。

那裡只是個暫時的過渡站。

一條他必須經過的路——為了打贏唐曜。

在這段禁賽的時間裡，他不能坐著看別人往前走。

等待，對他來說只是另一種失敗。

煬呈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時間已經很晚了。

身為一個職業拳擊手，他這個時候本該關燈、睡覺、休息，像一台精準的訓練機器那樣。

他躺回床上，拉上被子。

眼睛閉起來的瞬間，他只想著一件事：

——希望今晚，唐曜不會來。

—

隔天早上，鬧鐘響了。

煬呈沒起來。

他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讓那個聲音響了三輪又三輪，直到自動靜音。

他沒有出門，沒有套上那件運動外套、戴口罩、跑去跟蹤唐曜。

他甚至沒起床，只是窩在床上，聽著自己的心跳，像是在確認自己還是不是原來那個人。

手機震了一下。

來電顯示：「煬霏」。

他按下接聽。

「今天別來拳館了。」她語氣乾脆，像在宣布一個氣象預報。

「……嗯。」

「你也不用報備，我沒在等你。」

煬呈沉默了一下，聲音低到像從枕頭底下滲出來：「我知道。」

電話沒有多說什麼，很快就斷了。

他盯著手機螢幕熄掉的那一瞬，像是某種線路也跟著被拔掉。

他沒有被趕出拳館，他只是暫時離開而已。

但心裡還是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剝開一塊。

他翻身下床，沒洗臉，沒梳頭，直接走去廚房倒了一杯冰水，灌進喉嚨裡。

涼意不夠強，壓不住體內那團東西。

他打開衣櫃，再次確認自己的包包、拳套還在。那是他要帶進地下場的東西。

今天沒有訓練，沒有姊姊，也沒有唐曜的影子。

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只有他自己。

這是他這幾年來，第一次只為了「自己」出拳。

沒有觀眾、沒有報導、沒有姊姊的期待、也沒有唐曜的壓力。

只有他，和一場沒有名字的戰鬥。

煬呈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拳，手掌還有昨天綁帶的勒痕。

這天晚上，煬呈沒帶拳套。

拳館被煬霏禁止，家裡的牆又太安靜，他受不了。

套了件褪色的帽T，戴上耳機，他讓腳步帶著自己亂走，穿過三四條巷子，腦子裡全是唐曜那句「他啊，學得再像，也只是影子。」

他停在便利商店前的販賣機，投幣買了瓶水，指尖還留著撕筆記的刺痛。

水還沒開，就被人拍了肩膀。

「喂，你撞到人了吧？」

煬呈轉頭，三個年輕人站在那——染金髮、皮外套、鼻環在路燈下閃著光，像一群不安分的影子。

他根本沒碰到任何人。

沒想搭理，他轉身就走，手指剛扣住瓶蓋——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對方的手掌狠狠拍向他後頸，那位置太熟悉了，簡直像比賽時裁判喊「Break」瞬間，對手偷襲的髒招。

煬呈肩膀一沉，身體比意識先動。

左腳後撤半步，右臂已捲成護盾貼住耳側——

菲律賓式纏鬥（註：拳擊近身防禦），肌肉記憶比憤怒更快。

帶頭的混混愣住，沒想到這紅髮男反應像裝了彈簧。

但下一瞬，煬呈的拳頭已經鑽進他肋骨下方。

一記標準的Body Shot（軀幹擊打），只是沒戴拳套。

「幹！」混混彎腰乾嘔，另外兩人同時撲來。

煬呈沒退。

他迎上去，像在擂台壓制對手時那樣，左勾拳搗進第一人胃部，右手同時架住另一人揮來的臂膀——

Parry and Punch（格擋反擊），煬霏教他的第一課。

半分鐘不到，三人全倒在地上。

太容易了。

這甚至稱不上戰鬥，只是用職業技術碾壓街頭的雜音。

其中一個掙扎著想爬起，煬呈已經踩住他手腕。

那人抬頭，看見一雙比路燈還亮的眼睛——

不是殺氣，是某種更可怕的、近乎實驗般的專注。

「你、你要幹——」

煬呈突然鬆腳，後退兩步。

他的拳頭在發抖。

不是因為疲憊，是因為方才那一瞬間，他居然想對著太陽穴補一記Upper Cut（上勾拳）——

那會死人的。

指關節傳來刺痛，他低頭一看，皮膚被對方的指環劃開一道傷口。

沒有拳套保護的拳擊，原來這麼赤裸。

巷子盡頭傳來警笛聲。

煬呈攥緊水瓶，轉身離開時，聽見自己心跳大得像在擂臺挨了一記重拳。

這不是勝利。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

原來自己骨子裡流的不是拳擊手的血，而是更原始的、渴望見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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