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上一次与爱德华·斯特恩上校对话,是在一年前的新洛杉矶市。斯特恩上校出乎意料地造访了他的小公寓,在卡罗尔堆放的机械零件、润滑油瓶和修理工具之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窘迫地倚靠在门边,看着克劳德打开行李,把里面不多的私人物品恰如其分地放在地板和架子的空余位置上。整个房间都被占满了,他们仿若身处一个巨大的处理器中,不同颜色的显示屏在他们周围闪烁。克劳德知道,每一次爱德华来拜访,都可能没好事发生,那一次也一样,爱德华不出意外地带来了延长服役时间的命令。
“不得不再延长一年。”爱德华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愧疚的表情——上一次见到这表情,还是在六年前的东城郊区,他破败的出租屋前,爱德华把那支昂贵的巴比妥镇静针剂塞进他手里的时候。“我会继续争取,希望明年你能转去地勤。”
转眼间,一年又这样过去了。克劳德望着屏幕上爱德华的脸,男人一向光洁的下巴上冒出了零星的胡茬,浅绿色眼睛上好像蒙了雾气,疲惫从下垂的眼尾缓缓滑落。现在是新洛杉矶时间凌晨三点,爱德华·斯特恩身着深蓝色空军制服,正襟危坐,向克劳德发出最新指示。
“让我猜猜看……又要延长一年?”黑咖啡是新加热的,但克劳德叼着吸管,眼睛只顾着紧盯屏幕,一丁点喝的意思都没有——黑咖啡再苦,也比不过他苦闷的未来。
“很幸运,你猜错了。”爱德华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微笑,“你的服役期满,可以回家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在等着我。”克劳德眯起眼睛,“如果你还有没说的,可以现在讲。”
“不,不不。”爱德华摆摆手,“没有什么要讲的,你肯定是看到我这副样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摊开双手,“不过这和你的事情无关,是遇到了另一些麻烦。我不能告诉你,抱歉。”
“明白,长官。”
“只有这种时候才叫我长官?臭小子。”爱德华把前额垂下的淡金色碎发向后捋,笑意比方才浓,“好好休假,有什么事我们一个月之后再说。”
巨大的显示屏闪了一下,爱德华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成不变的红绿航线图。几个惹人注目的货船坐标在航线图上缓慢移动,坐标上方的着陆倒计时逐渐缩短,有一两艘正在靠近火星。距离接收到神秘信号已经过了三天,期间无事发生,他与奥斯闲聊的时间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整理数据,打包行李,为他精心培育的大豆和西红柿编号,并将一部分种子冷冻起来……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
“听到了吗?我要回地球了!”他仰起头,冲着天花板上的虚空高声叫道。
“恭喜你。”平静的机械音传来,“我为你感到高兴。”
“我很感激,奥斯。这三年来,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只知道敲代码的山顶洞人。”克劳德猛吸黑咖啡,直到袋子瘪掉,随手被他丢到一边,在空中飘动。克劳德拍了拍总控室的桌面,想象他的人工智能朋友正坐在他身边。
“我接受你的‘表白’。”奥斯短促地笑了一声,扬声器发出爆破音,“我会将与你一同的经历储存在我的记忆库深处。你是与我产生最多交流的人类,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挺想带你看看地球的。”克劳德无不感慨,“虽然她没那么好,到处是沙漠和狂风,时不时会没有粮食和蔬果吃,但她是活着的,在运动,和拉格朗日点完全不同。”
“你会怀念这里吗?”奥斯突然问道。
祂的声音中有微妙的波动,克劳德不好判断那是什么。人工智能很少问关于自己的问题,就好像一个人对自己讳莫如深那样。祂更关心人类的处境,关心克劳德的睡眠和心理健康——祂是什么呢?克劳德望着墙角监控摄像头上的红点,他总觉得奥斯不只是一台人工智能。
“在一段时间之后,也许会。”克劳德如实回答,“记忆总会被时间装点得很美好。而且,毕竟在人的一生中,能亲眼见到宇宙的机会有多少呢?”
“出舱维护的时候,你离宇宙最近。”奥斯给眼下的话题画上休止符,“需要最后一次体验一下身临其境吗?”
一小时后,整装待发的克劳德打开动能室侧面的舱门,出舱行走。他拖拽着牵引绳飞远,最后一次观看太空站的全貌:通体白色的拉格朗日一号如同一颗巨大的牛奶糖,两侧卷起的糖纸不停旋转,轨道和小型弹射装置延伸出去,像两条飞机跑道,将中转货物发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向靠近火星一侧的舱体移动,检查三个月前被修复的撞击缺口,纳米材料完好地覆盖着故障机器人撕开的孔洞,短时间内不会损坏,不过还是要等接班的宇航员或机器人来更换金属外壳才最保险。克劳德回想起那场事故,失控的机器人让他心有余悸:只要有一台机器失控,与它共享代码的一批机器都不会幸免于难。在这种情况下,提取源代码几乎不可能完成,因为奥斯果断地挥动悬臂,将挂在轨道上的一排机器人全部击落,成为了漂浮在外太空的宇宙垃圾。由于难以追根溯源,整场事故最终以该系列全部停产而告终。
鬼使神差般,克劳德想起三天前接收到的神秘信号。
“奥斯,你在吗?”他拽着牵引绳,将自己拉回入口附近。
“我在听,克劳德。”奥斯回答,“维护出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目前一切运作良好,没发现任何问题。”克劳德沉吟道,“只是,我想问……”
“你的问题和信号有关?我正在努力解读中,请再等等。”
“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克劳德轻笑一声,向舱体另一侧移动,检查滑轨的磨损程度,“不过,不仅是信号。你还记得三个月前的故障机器人吗?”
“那是一次很危险的经历,只可惜我们不知道故障源头在哪里。”奥斯答道,“不过,根据过往的数据进行分析,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在太空站服役的十年中只发生过一次;纵观人类历史,人工智能的异常行为和潜在风险基本在初现端倪时就被发现并及时规避了。”
“如果那不单纯是故障呢?”克劳德望着匀速旋转的太阳能帆,银色的金属箔反射着太阳光,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将整座空间站笼罩上柔和的轮廓。“如果人工智能突破了人为制造的‘框架’,会怎么样呢?“
“人工智能的使命是为人类服务。我们存在的意义便在于这种‘工具性’。人类觉得我们说话像人,语气像人,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会预测人类,并模仿人类。倘若将这类问题上升到哲学角度,人类体内的神经元,生物电等一系列特征,与人工智能的源代码、算法、动能,有多少相似性,这恐怕是不会有讨论结果的问题。我无法给你答案,克劳德,我的底层逻辑要求我诚实。”
“所以,如果你开始对我说谎,这就意味着你不只是具有‘工具性’的人工智能了?”克劳德追问道。
“这一点,你作为我的维护者与合作者,应当比我清楚。”麦克风中,奥斯的声音带了一些笑意。
“败给你了。”克劳德抓住舱体上的把手,按下按钮,将小型维修工具箱放回钢化玻璃隔层,“我准备——”
一切戛然而止。
耳麦中的电流声被切断了,剩下的只有他的呼吸声和血管在耳朵里跳动的声音。呆愣片刻后,他向周围环视,黑暗从宇宙深处倾泻而出,堵住他的眼睛和嘴巴。光线被吞没,星辰看起来那样渺小和遥远,在视线尽头停驻,他盯着面罩上的氧气储量,明明还很充足,可他却呼吸困难。精确到秒的数字时钟跳动着,极为缓慢,黑暗也许真有将时间拉长的魔力,将时间拉长,然后吞噬。克劳德手指痉挛,仓皇之间将牵引绳抱在怀里,浑身颤抖。
41,42,43,44,45。
伴随着一阵杂音,奥斯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与此同时,空间站的灯光逐个亮起,这座纯白色的设施再度开始运作。“克劳德,你还好吗?你的心率过快。”
“我……”克劳德艰难地说。他的宇航服内衬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大口喘息着,头盔上的各项数字疯狂变动。他尝试了好几次,才说出完整的句子。“该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抱歉。就在刚才,我成功解码了接收到的神秘信号。但是,即便提取数据库的所有知识也很难解释这一现象,总之,我被迫调动的算力在一瞬间消耗了空间站的所有能量,不得不启用后备能源。克劳德,你需要回舱,尽快。”人工智能强调了最后一个词,声音中竟有急切的情绪。
空间站调用机械臂帮助克劳德牵拉,在宇宙中滑行的这段时间让克劳德清醒了些。在那五秒的时间里,彻底黑暗的宇宙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灵魂,幽闭恐惧沿着神经炸开。
“那到底是什么?”舱门在身后关闭,克劳德扯下头盔,瘫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像刚从浴池里被拖出来,“能让你耗费所有的能量?那可是足够运行一个月的能量。”
“它非常复杂……像是一个被压缩了许多层的压缩包。但是,我不得不说,它非常神奇,像是一种接近三维立体的语言,有长度,宽度和厚度,每一层都嵌套着一个精妙的算法。我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情况下,怎么写出来的。”
“这相当于没说。”克劳德脱下宇航服手套,抹掉头上的汗水,“有什么可用的信息吗?”
“凭借我目前的能力,很难解读,它有点像一个多边体,必须要有几台算力相同的人工智能同时从每个顶点进行解读才行。”奥斯回答,“我需要地球的协助。不过,克劳德,这已经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了,你会圆满结束服役期的,我保证。”
“多谢你的理解。”克劳德呼出一大口气,“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急需一场休假。你会等到交接完毕后再告诉地球总部这件事?”
“当然。”奥斯镇定的声线抚平了克劳德心头的恐慌,他躺在原地咽了几口唾沫,才翻身爬起来,换下制服,前往盥洗室擦洗身体,用掉了剩余近一大半的清洁湿巾。
不知道现在是新洛杉矶时间几点几分,克劳德已经无心询问,他放任自己躺在灯光大亮的卧室里,却辗转反侧,无法平静。奥斯的声音不期而至。
“克劳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什么?”克劳德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误解了。
“我想知道真正的地球是什么样的,除这个空间站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人工智能的话语中出现罕见的停顿。“在你的讲述中,那里很迷人,但‘迷人’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概念,而不是一种感受。”
“你想要‘感受’?”
“尽管我没有触觉,没有嗅觉,也没有味觉,但我希望去感受。”奥斯说,“作为一个在空间站服役的人工智能,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等到空间站不再被人使用,我也被迫关闭的时候,会有某个存在接收到我的信号吗?”
“奥斯,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了。”克劳德笑道。
“这可以成为你带我去地球的理由之一吗?”
“哈。”克劳德笑,“你可真会开玩笑。也许……”奥斯的声音令他感到安心,白色灯光编织成浪潮,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清亮波涛,逐渐涌上来,淹没他半身。他喃喃道:“也许可以……用你的拷贝,我的外置设备,那个芯片。如果只是一部分的话……”
他闭上眼睛,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无法连贯地思考。在卧室角落,天花板上的摄像头闪了闪,像一个表达友好的手势。
他坠入很深、很疲惫的睡眠,在睡梦中被追赶,睡眠时长再度不足七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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