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等待雨散-旺福
“哥,周末你跟妈都在家吗?”
顾景逸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用背把卫生间的门倚住,反手锁住了门,紧接着将洗衣机的定时按钮旋转到头;里面的衣服已经甩干捞出来了,带着泡沫的脏水随着机器一圈圈地转,老旧的机身传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轰鸣声。
“你别过来了,每次过来妈都要发一次火。”顾景逸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洗衣机的轰转声里,一边说着一边侧着身从盆里捞起一件衣服,套好衣架后伸手挂在了自己头顶的那根绳子上,裸露的肩膀不可避免地在狭小空间内和墙壁碰撞,三伏天里的冰凉瓷砖激得他打了个冷战。
“我想妈妈了……”电话里的人这样说着,青春期特有的男孩子嗓音从话筒飘进顾景逸的耳朵里,他再次打了个冷战,但这次是被弟弟恶心的。
“顾季同你好好说话。”
“这个月咱俩都没见面呢还,”顾季同音量提高了些,“爸说如果我不过去,就让你回来吃饭。”
“我也不太想回去,你和爸说,等开学再说吧。”
开学再说的意思就是回去要练习册钱的时候再见。
顾季同的声音小了不少:“有时候我都纳闷到底是他俩离婚了还是咱俩决裂了……”
“先不说了,我晾衣服呢,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好,那……”
没等对方再说什么,顾景逸便顾自地挂断了电话,把小手机揣进灰色大裤衩儿的屁股兜里,掀起褪色的黑背心儿擦了擦脸,继续挂衣服。
“洗完没?”外面的女人用力拍着卫生间的门,“快点儿,我上厕所。”
顾景逸皱了皱眉,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侧身出去打开门走去了客厅。
他不敢让妈妈听见自己接了顾季同的电话,虽然是一奶同胞,又是双胞胎,但这位妈妈对两个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离婚之后没有抚养能力,在法律上又是过失一方,明明应该净身出户,却愣是死乞白赖地要了一个孩子的抚养权;而当顾季同自己选择跟爸爸的那天起,这个名字便和他爹的名字一起再也没在顾妈的世界里出现过——强制性。
所以他只能躲厕所里接电话。
“你赶紧弄,一会儿秦羽就下补习班了,满屋子潮气怎么学习啊,你倒是毕业要上高中了,”顾妈向来不在乎自己的表达方式,“我做饭去了,一会儿你把你那堆书卖了赶紧,回来的时候带瓶洗洁精,剩下的钱给我放钱包里。”
顾景逸从嗓子里咕哝出一个“嗯”。
北石市的夏天在这一年来得尤其晚,暑气像是沙漠里的短命菊一样,仅一两个月便开始消散,只留下满树的绿叶和秋风并肩作战。但奇怪的是今天的天气特别热,顾景逸打开窗子甚至能感觉到马路上汽车卷起的热浪,和风吹过时掺着楼上空调外机的热风拍在他脸上的潮湿空气,这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但比起在家时的憋闷,这种气温只是小儿科罢了。
他重新钻进了洗手间,把活干完就抱着书出了门。他住的小区很旧,旧到楼上有些触目惊心的裂缝,早些年报了危楼却没有任何一户搬出去过。楼下有一个小花坛,但没有花,泥土早都干裂了,衬得花坛后面的一排低矮仓库更加破旧;本就不宽敞的过道上停了几辆他叫不上名字的车,挡住了穿去废品回收站的近路,他抱着书泄愤似的在其中一辆上踹了一脚,听着警报声漫不经心地往回收站走。
他经常来卖东西,都是一些废掉的手稿,后来稍微攒点钱就去网吧码字,省了不少事。他总觉得自己有点暴力倾向,不过从来不玩那些游戏,只是在旮旯里用文字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到角色里,很怂,但很有效。
顾景逸的十六岁没有朋友,没有游戏,只有书和小说,外加正反面来回用的草稿纸。
顾妈总是喜欢夸大其词——离秦羽放学明明还有一个多小时。而且她对任何人都比对他好,包括他这个没了爹的同母异父的弟弟。
顾景逸卖掉了初中的课本,换来了十块钱,之后抽出三块钱去上网,用两块钱买了洗洁精,剩下五块钱在兜里揣到险些汗湿。
毕业之后没什么事做,他经常往网吧里钻,有时候要是零花钱够用,他能足足待上一整个下午。最近他的小说点击率不错,有很多人回复,还有个人要了他的聊天账号。
于是日常码字变成了码字外加和人聊天。
“你很有天赋啊,真想不到你才上高中,”对方快速打出这一行字,“你在哪儿上学啊?”
他和这个“碌碌无为”聊了快两个星期了,从他中考完撒欢的那一天开始。对方虽然一直没说自己是干什么的,但顾景逸感觉这人应该是个大学生,或者已经工作了,因为有时候两人讨论起剧情来,对方总是能找到他的问题所在并给出很多客观建议和专业知识,偶尔还会帮他挑一挑错字和病句。
这让顾景逸很是兴奋,因为从他写小说开始,从来没有和人讨论过什么,一直都是凭着感觉来,有时候生气甚至会把配角写死 。碌碌无为好像很喜欢他这样情绪化的写法,正常来讲不应该这样的,但他们就是有些奇怪的投缘。
“北石市。”他犹豫了半天才打出这两个字来。
对方很快回应:“这么巧啊,我也在北石,没准在哪儿见过你呢!”
之后紧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顾景逸的兴奋程度简直到达了峰值,眼睛反复扫视着屏幕上的“没准在哪儿见过你”这几个字。他坐直了身子,甚至能感觉到尾椎在一股一股地往上窜电流,这让他有些坐立难安,手心和后背都被汗湿了。
“哈哈,没准我今天踹的那辆车就是你的。”
“瞎说,我没车,”对方依旧回得迅速,“我只有一辆旧得掉漆的摩托车,昨天还坏掉了,心疼……【大哭】”
顾景逸在此时萌生了一种令人不齿的归属感,大概是他奇怪的虚荣心在作祟。对方似乎和他一样状况不太好,这让他更加觉得两个人中间有种奇妙的牵引力。
“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学校太远了,妈的早知道考附近的学校就好了。”
对方这次没有及时回他,但这短短的几分钟,对于顾景逸来说好似有几十分钟那么漫长。尾椎那种由兴奋带来的过电感逐渐消失,手心和后背的汗也干掉了,衣服黏哒哒地贴在后背上。他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那句话,又翻了翻两个人这阵子的聊天记录,发现自己从来没在这人面前骂过脏话。
是不是他觉得我是个坏学生?
为什么突然不回我了?
对方的头像变成了灰色,没有再回话,他又等了几分钟,直到电脑右下角的计时器即将归零。他在最后的几分钟内敲下了一行字,字斟句酌了一番,生怕自己再次唐突。
“你去忙了?我吓到你了吗?
“好吧,拜拜。”
斟酌了半天也只打了两句话,他不敢太过分,毕竟人家去忙也没必要跟他报备。但他下线之前从来都会先和对方打个招呼的,细想来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先于他下线。
不会真的吓到他了吧?
这种“我是坏学生我骂人让对方讨厌了”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以至于回家的时候把洗洁精落在了网吧,当晚吃完饭要刷碗的时候才想起来,为此又挨了一顿骂。
但他这次没有好脾气地接受顾妈的怒火,他顶撞了几句,却换来顾妈变本加厉地谩骂,直到楼上的人敲了敲暖气水管,房间里的声音才小了些。
“我真是造孽,生了几个不懂感恩的败家子儿,”顾景逸想不通自己把两块钱的东西弄丢了算哪门子败家,不等他消化这句话,顾母带着啜泣的骂声再次传进他的耳朵,“我挣钱养你们容易吗?你就这么祸害人?也不见你帮我做点什么,天天就知道出去野……”
顾景逸没等她说完便拿了外套转身出了门,嘭的一声把顾妈没说完的话关在身后。他知道自己愤怒的源头不在顾妈身上,但这种因为别人没及时回他消息而诞生的愤怒,要比顾妈的唠叨更加令人烦躁。
“真他妈的,不就是说了个脏话吗,我就不信你不说。”
他虽然这样讲,却依旧希望网线那边的人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是女生的话,生气也是很正常的事。”——他这样想着,似乎在给对方找一个生气的借口,并且已经把被对方讨厌这件事当成了既定事实。
此时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突然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和碌碌无为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聊天资料可以造假,对方的资料里填写的是男,但他总觉得那个温柔地给他建议的人,应该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才对。
顾景逸这样想着,把手伸进裤兜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眼神落在了不远处的网吧招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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