齒輪聯合會創立大會後第四日晚,東京,帝國軍參謀本部內廳。
厚重的鋼門如同一道深不可測的城牆,將外面的紛擾與內部的寂靜截然隔離開來。這間位於軍參謀本部最深處的會客室,平日罕有人進出,即使白晝,也顯得幽暗肅穆,更遑論如今夜已深。
牆上掛著明治天皇親筆題寫的《安邦定國》,墨跡濃郁而蒼勁,旁邊以純銅框架鑲嵌,框架四角雕刻著象徵帝國權威的菊花紋與齒輪圖案,細微的雕工在煤氣燈光下顯得格外莊重而華麗。房間內部採用的是大正初期特有的歐式壁紙,深藍底色上印著淡金色的牡丹與機械圖樣交錯,正是當年明治遺風與新世紀科技融合的最佳見證。
大久保元帥正垂首專注於桌上攤開的幾份報紙,那些來自歐洲各國的譯文,字裡行間透著冷漠的審視與隱晦的威脅,在昏黃的燈光下鋪陳成一幅國際局勢的微妙畫卷。他蒼老而有力的手指在紙面上緩慢移動,如同一位將軍在戰略地圖上考量每一個可能的進退。
他指尖緩緩停在德國報紙的標題旁,眼底閃過一絲警惕與憂慮。他想起二十年前甲午戰爭後,日本人對西方技術的敬畏與仰望,而如今,角色似乎正在悄然逆轉。他的內心泛起難言的自豪與隱憂交織的複雜情緒——自豪於日本終於掌握了改變世界秩序的力量,卻又憂慮於這力量背後潛藏的無限風險。
他輕輕合上報紙,彷彿想將那些焦慮的訊息隔絕於內心之外,卻發現指尖仍停留在紙頁的邊緣,彷彿無法真正割捨。而鷹司榮介和他那引發世界側目的「大和型自律式機關演算器」,正是這自豪與憂慮最尖銳的焦點。這把刀若用得好,可斬斷束縛;若稍有不慎,便可能反噬己身,甚至將整個帝國拖入深淵。
房門輕響兩聲,低沉卻堅定。大久保元帥抬起頭,聲音平穩地回應:「進來。」
鋼門緩緩推開,一身筆挺軍常服的鷹司緩步踏入房內。他的腿部義體內部機巧結構發出微弱而規律的輕響,聲音細緻如齒輪與黃銅管路的低語。每一步踏在木質地板上的瞬間,都能感覺到機械零件的細膩調律所帶來的穩定與力量感。他的軍服下,隱約透出膝蓋處微微鼓起的金屬關節結構,彷彿在宣告新時代已然來臨,而他正是那位引領未來的先驅。元帥注視著他那穩定的步伐,腦海中一閃而過,時代變了。
鷹司向元帥微微頷首,隨後在會客桌對面坐下,眼神坦然而嚴肅。
元帥放下報紙,將其推至桌邊,目光沉靜地注視鷹司:「這幾天國內外媒體的反應,你應該也看到了吧?」
「是的。」鷹司回應簡潔,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外務省也給了我幾份譯報課的特別摘要。」
元帥目光微凝,語調平靜卻意味深長:「倫敦的報紙稱你為『東方的普羅米修斯』,法國人則說你創造了『未來之腿』。這些字眼,你有什麼想法?」
「這些國家擔心的,從來不是倫理,而是他們無法再掌控局勢。」
「法國報紙的用詞更明確,『La jambe de l’avenir』,未來之腿。他們擔心的是我們會像德國人那樣,將科學轉化成侵略的工具。」
「他們擔心的,不過是日本不再需要倚靠西方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同意你的判斷,但我們也必須注意德國人的反應。他們在技術上已陷入停滯,看到我們的突破,很可能會伸出合作的橄欖枝,但這橄欖枝背後藏著什麼,尚未可知。」
「我會注意的。」鷹司語氣篤定,隨即抬眼看向元帥,「但目前更迫切的問題,是國內。」
「你是指聯合會成立大會那天發生的事故?」
「場外退伍老兵的意外受傷,已經引起軍內與社會上一些聲音。我親自向受傷的退伍軍人保證會負責到底。」
「你當日對老兵們承諾的義體提供政策,範圍之廣、成本之大,恐怕超出現有技術與資源許多。」
「元帥明鑑,這是一時情勢所迫,但這個承諾,也正好是我們將技術推向下一階段——真正實現規模化、甚至普及化——所必需的壓力與『大義名分』。 否則,單憑大和型初代的成果,永遠無法說服軍部大部人。」
「小心保守派會緊抓這一點攻擊你。佐佐木道久這個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錯誤。」
「他們策劃記者在現場提問,指控我與西方企業私下勾結,這種手法,我絕不會容忍。」
「不只佐佐木。第二軍區的藤原中將一直批評你的義體計畫將耗費巨大資源,排擠常規軍備。津島少將更質疑你『過於迷信技術』,認為軍人精神比機械更重要。此外,川路少將則一再強調,若英美對日本實施技術封鎖,你的整個計畫將立刻崩潰。他們的顧慮各不相同,卻都集中於你的做法太過激進、太過冒險,甚至有人私下散播謠言,指責你想借義體化軍隊架空皇室權威。這些聲音正在軍內形成不小的壓力,你必須更加謹慎。」
元帥繼續說道:「這就是你必須承擔的代價。但不要忘了,我站在你這一邊。」
「元帥,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請您務必代我詢問皇室的意見。」
元帥眉頭微挑,示意鷹司繼續說下去。鷹司從懷中掏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紙稿,輕輕攤開在桌上。煤氣燈微光映照之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齒輪聯合會會旗的設計圖案:
中央是一枚厚重的黑色齒輪,齒輪內側鑲嵌著一朵皇室象徵的金色十六瓣菊紋,花心則由紅銅色花蕊精細交錯聯結。背景是紅白相間的放射光芒,整個圖案下端以端正、莊重的字體寫著四個大字:「大和之光」。
鷹司望著圖案,腦海中再次浮現他深夜伏案設計這面旗幟的情景。當時他心中猶豫不決,手中鋼筆懸停在菊紋的輪廓上方許久。他清楚菊紋代表皇室至高無上的尊嚴,而齒輪則象徵著他所倡導的新科技與未來。將這兩者結合,他的內心也曾短暫地掠過一絲畏懼,但很快就被更堅定的信念所取代,唯有讓皇室與機巧之力合而為一,日本才能真正跨越西方的封鎖,成為主宰未來的強國。那一刻,野心和使命感交織著,促使他終於落筆完成這個大膽的設計。
「這是聯合會會旗的設計草稿。我希望元帥能私下詢問皇室,若皇室不反對聯合會使用菊紋,這將是對我們極大的政治支持與正當性的象徵。」
元帥凝視著設計稿上那朵金色菊紋,眉間的皺紋逐漸加深,彷彿這個象徵皇室威嚴的標誌此刻卻成為了沉重的政治砝碼。他回想起多年來與宮內省的微妙交涉,每一次談判如同走在鋼絲之上,稍有差池便是萬丈深淵。好個鷹司榮介,果然膽識過人,但也野心滔天!竟敢直接觸碰這帝國最核心的禁忌。
「菊紋的使用,是皇室最敏感的問題之一。」元帥語氣中帶著明確的警告,眼神變得格外凌厲,「歷來使用菊紋者,非皇室血脈即為皇室特別授權的團體。」,他略作停頓,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鷹司,「你這一步跨出去,或許能踏上更高的位置,但也可能跌落到再無翻身之地。鷹司,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報告元帥,明治十二年,仙台藩一位名門後裔僅是在私人宴會的織物上使用了近似菊紋的圖案,就被流放至北海道。而更早的明治七年,三位地方重臣因在地方旗幟上使用簡化菊紋,被褫奪爵位,家族三代不得入仕。」
鷹司眼神不移,神態卻更加恭謹:「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會謹慎地拜託您出面試探皇室的態度。如果宮內省與皇室默許,那將為齒輪聯合會的未來開啟極大的政治空間;若是拒絕,至少我們能得知界線在哪裡。」
元帥將那份設計稿拿起,紙張摩挲在指尖間,淡淡的松煙墨氣味在指間散發出一股幽微的氣息。他輕聲道:「我會安排適當的場合與宮內省方面低調詢問此事。但你要做好準備,皇室多半不會明確拒絕你,但也未必給出正式授權。」
「模糊本身也是一種允許,至少可以為聯合會的發展提供一個緩衝。」
元帥緩緩將草稿折起,放回桌面,神情轉向嚴肅:「鷹司,我再次提醒你,如果皇室拒絕,這件事絕不能曝光,否則聯合會和你本人都將遭到難以挽回的傷害。」
「我明白分寸。」鷹司再次微微低頭致意,隨即轉移話題,「至於北條技師方面,目前他對初代演算器技術的推廣與下一代的研發仍有猶疑。我計畫明日親自去見他,說服他啟動新一代機關演算器的開發。」
「北條向來謹慎,特別是在軍事運用上,你有把握嗎?」
「北條最大的擔憂,是擔心他的技術將來會直接用於戰場上。但目前的國際局勢,列強虎視眈眈,皇國若不迅速自強,很快將被再度邊緣化。這一點,我會和他坦誠溝通。」
元帥點了點頭,眼神多了一層複雜的深意:「你要知道,若北條退出,你也會失去一個重要的保護傘。外界對你的攻擊,尤其是軍方內部的保守勢力,將會更加肆無忌憚。」
「這點我早有準備。事實上,我已經安排了一支年輕且可靠的技術團隊,私下開始向北條請益,掌握初代演算器的核心技術。即便北條選擇不再與我們同行,至少核心技術的掌握不會斷絕。」
元帥臉上微露讚賞,但語調仍保持謹慎:「這群年輕技師,資質可信嗎?」
「都是我從帝國大學與陸軍技術本部親自挑選的人才。他們並不知道我已做好北條退出的準備,目前只是抱著求知的心態向北條學習。」
「有備無患是好的。但你要清楚,技術的圖紙易得,北條那種近乎『直覺』的調律經驗和對機關風險的掌控力,不是一群年輕人短期內能學到的。更重要的是,北條正彥這個名字,現在就是『大和型』技術良心與正統的象徵。 只要他還在,許多攻擊便師出無名。留住他的人,比留住他的圖紙更關鍵。」
「我明白這一點。」
房間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煤氣燈的火焰偶爾發出輕微的跳動聲,牆上鐘錶指針推移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而元帥打破沉默,緩緩站起身來,繞過桌面,走到鷹司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鷹司,接下來的日子將更加艱難。我會安排幾名重要將領與你進行非正式會談。他們之中有人支持你,有人觀望,有人懷疑。但他們無法忽視的是,你的義體技術將改變日本的國際地位。你必須讓他們感受到,義體化士兵不是夢想,而是迫切的現實。」
「我會讓他們見識到義體科技如何推動戰爭的勝利。」
「我要你用你的鐵腿,踩進內閣會議室裡。不只是去講話,而是去發號施令。」
鷹司起身,恭敬地再次低頭致意,語氣肅然:「是,元帥。」
他轉身走向厚重的鋼門,拉開門時,發出一陣低沉的金屬磨擦聲響。門在他身後重新闔上,室內燈火依舊未息。
元帥的眼神逐漸轉為凝重,他拉響了桌上的呼叫鈴。不一會兒,一名中年軍官低頭走進房內,正是岡田上校。
當岡田上校輕步踏入會客室時,元帥的目光未曾移開手中緊握的菊紋設計草稿。岡田察覺到元帥的神色異常嚴肅,立刻將身姿挺直,靜候指示。
「岡田,你跟隨我多年了,想必知道皇室菊紋代表什麼吧?」
「元帥明鑑,菊紋乃皇室神聖象徵,非皇族血脈或特許者擅用,歷來皆遭嚴懲。」
「鷹司今日竟向我提出,欲以齒輪聯合會之名義使用菊紋。」
岡田上校聽聞,臉上瞬間掠過一絲詫異與警覺:「大膽至極。鷹司大佐此舉,難道不怕觸怒皇室,牽動整個帝國?」
元帥輕嘆,將草稿輕輕擱於桌面:「我也在猶豫,這是否就是鷹司真正的目的。他或許想利用這種敏感話題試探皇室的底線,但若掌握不好尺度,反倒會給聯合會帶來滅頂之災。」
「元帥,此事過於敏感,宮內省那邊難以揣測。如果皇室只給模糊回應,又該如何處置?」
元帥沉吟良久,隨後決斷地抬起頭來:「這就是我們需要你做的事,岡田。我希望你在未來數日內,私下聯繫宮內省內部可靠的線人,試探皇室對此事的態度。但如果皇室拒絕,此事絕不能外洩出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是,元帥。我明白輕重。」
元帥的目光落到岡田身上,微微皺眉,隨即緩緩地說:「還有一件事,佐佐木道久最近的動作越來越頻繁,我懷疑他們背後可能還有其他勢力在暗中操控。你必須密切關注,切記,小心不可驚動他們。」
「是,我會謹慎處置。」
「鷹司和佐佐木都認為你是中立的。繼續保持下去,這對我們都有利。」
「我明白,元帥。」
待岡田退出房間後,元帥重新回到座位上,陷入更深層的沉思中。眼前的菊紋草稿彷彿成為了一道命運交錯的分水嶺,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將影響整個帝國的未來,更牽連著鷹司與北條之間的命運,乃至自己晚節的榮辱與安危。
元帥走到窗前,凝望著東京黑夜中蒸汽街燈點綴的點點星火。他腦中閃過鷹司年輕時初入軍校的模樣,眼中滿是對未來純粹而毫不設防的憧憬。如今,那個年輕人已經變成一位足以撼動帝國命運的軍官。
元帥心底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惆悵與矛盾:他一方面渴望利用鷹司的才華來完成自己畢生追求的帝國崛起夢想,另一方面卻也恐懼自己正將這個曾經真心敬重的後輩推向無法掌控的深淵。「我究竟是在扶持他,還是在毀滅他?」元帥自問著,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愧疚。
走在走廊上的岡田上校,挺直的脊背下,心中卻湧起了幾分猶疑與冷靜的盤算。他看著手中元帥交給他的名單,這些宮內省的聯絡人都是極度敏感的高層人物。若此事有任何閃失,不僅鷹司會萬劫不復,他岡田恐怕也會成為必須被犧牲的棋子。
元帥在利用鷹司試探皇室底線?還是鷹司在利用元帥為自己尋求更高地位?而我又將在這場權力遊戲中扮演什麼角色?
他想起自己十年前在滿洲戰場上目睹的景象——遍地的蒸汽機械殘骸,以及那些被遺棄的傷兵。
那天,奉天近郊的夜空被砲火映照得如同白晝,隆隆的機械轟鳴聲如野獸怒吼,震動著岡田的耳膜。他躲在一具殘破的蒸汽火砲後面,眼睜睜地看著幾名重傷的士兵拖著殘肢在泥濘中掙扎著爬向防線,他們伸出手大聲呼喊著支援。然而,無線通訊器中卻傳來元帥冷靜至極的命令:「撤退到第二防線,不准停留。」岡田猶豫片刻,仍不得不咬緊牙關撤離,他永遠記得自己回頭看到的那一幕——那些年輕士兵在炮火中絕望地倒下,血水與機械零件散落滿地,而元帥低沉冷酷的聲音從此烙印在他心底,提醒他權力與戰略總會凌駕於人命之上。如今歷史似乎正在重演,只是演員換了面孔。
鷹司也好,佐佐木也罷,現在看來都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元帥才是真正的對弈者。他指甲不自覺地陷入掌心。元帥需要我繼續保持中立,但真正能保住我的,卻只能是我自己的判斷。
他的目光掃過走廊上掛著的歷代元帥肖像,那些曾經風光無限的人物,如今不過是牆上的陰影。權力的天平總在搖擺,鷹司與佐佐木的爭鬥,元帥的佈局,恰恰給了如我這般懂得在夾縫中尋找平衡的人最好的機會。
岡田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這盤棋,或許還有我的一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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