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正十年(1921)冬,東京神田小川町,神崎探偵社。
「早安鈴子,本社長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妳想先聽那個?」神崎一郎迫不及待對剛進門的新見鈴子炫耀。
「一大早就開始說無聊事。」
「選一個嘛,好消息?壞消息?」
「壞消息。」
「我就知道妳會選好消息,好消息是......我有案件了。」
「好棒喔.....是不是又是哪家老太太的貓走失?」新見面無表情,她已經懶得吐槽神崎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先講好消息。
神崎咧嘴笑了笑,像是提前料到這種反應。他從大衣內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夾在兩指間,在空中晃了晃。登登。
「這次不一樣,是人,不是貓。」他故作神祕地壓低聲音,一樁真正的年輕小姐失蹤案,而且可能涉及……「古神教」。
聽到「古神教」三個字,新見眉梢微挑,露出一絲微妙的興趣。
「哦?好像有點意思,你怎麼得到案件委託的?」
神崎得意地將紙條輕輕放在桌上,像是交出一份戰利品:「嚴格來說,我還沒得到委託,不過也快了。」他把父親源三告訴他的事情轉述給新見聽。
「以你的標準來說,確實能稱為好消息,那麼壞消息是什麼?」
「壞消息是,既然妳背負著接電話的神聖任務,只能由本社長親自出馬了,妳就鎮守後方吧。其實這個壞消息應該也算好消息,妳想想妳都不用在外風塵僕僕奔波,多麼幸運,別說社長我不照顧妳。」
「我不管我要去。」
「那這樣誰來接電話?電話是妳出錢安裝的,妳就好好負起接電話的責任吧。」
「你來接,就在剛剛,我已經把接電話的任務交給你了。」
「不可能的,高瀨先生是我爸的朋友,本社長非去不可。」
「簡單,你就當作未曾裝過電話,這樣就沒有誰來接電話問題了,反正你以前也不是這樣走過來嗎?」新見伸手拿起紙條,迅速掃了一眼地址。
「本鄉區不是在附近嗎?別說廢話,我們趕快出發。」
隆隆作響的市營電車載著神崎和新見,車廂內乘客不多,大多裹著厚重衣物,面色凝重地望著窗外飄落的細雪,或是低頭閱讀報紙。蒸氣暖氣嘶嘶作響,為略顯擁擠的空間帶來一絲溫暖,但也混雜著煤油、濕羊毛和乘客身上各種氣味。
「我說,這個案子聽起來很像是參加了某種邪教吧。」神崎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飛快閃過的建築物剪影。
「你可別這麼輕易下結論。古神教本身並不是邪教,只是有些看不慣的日本人把它們當為異端而已。」
「妳對古神教很了解嗎?」
「一般常識。倒是你,不是說你媽媽是深淵宗的虔誠信徒嗎?應該比我更了解才對。」
「我只了解深淵宗而已,但我想任何宗教信到走火入魔,感覺上就會變成邪教,即使原本的教義出發點是良善的。聽說高瀨小姐在信中提到『古神的幻象』、『低語』之類的,還畫滿符號,怎麼想都不太對勁。」
「這確實奇怪。我聽說有些新興教派會使用某種藥物來引導信眾『看見神蹟』。」
「啊,妳是說迷幻藥?」
「有可能。或許這位小姐是受人誘騙加入了某個宗教團體,而這個團體讓她服用了致幻物質。」
電車轉過一個彎,車廂微微搖晃。神崎皺著眉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會不會是什麼新式迷幻藥的作用?最近警視廳好像有報告,說西洋流入的精神藥物讓不少年輕人發狂。」
「也不排除這個可能性,但要真只是迷幻藥,警察應該不至於完全不理會。」
「小時候聽我媽說過,深淵宗的法會上有時會有人『入神』,就是突然說出一些奇怪的話,或是畫一些圖案,說是接收到了『深淵之主的啟示』。」
「那可能只是心理暗示或者集體催眠。」新見理性地分析著,「讓我們先看看那封信再做判斷。畢竟,也有可能是單純的精神問題——正常人突然開始出現幻覺和妄想,有時候是某種精神疾病的徵兆。」
「也有可能是單純地交了壞朋友,染上不良嗜好,然後在壞男人慫恿下同居了說不定。年輕人嘛,總是叛逆的,特別是現在這種時代,很多人都想要擺脫傳統的束縛。」
「我們現在資訊太少,一切都只是猜測。等見到高瀨先生,看到那封信,或許能找到更多線索。」
「說的也是。」神崎打了個哈欠,「不過,不管她是真的瘋了,還是被邪教拐跑了,只要高瀨先生肯付錢……」
電車到站的汽笛聲響起,打斷了兩人的交談。他們隨著人流下車,寒風立刻捲走車廂內的暖意。雪花開始細細飄落,如同無聲的警告。
「走吧,」新見拉了拉自己的圍巾,「至少我們總算擺脫了老太太的貓咪委託。」
神崎縮了縮脖子,跟上新見的腳步,心裡想著的卻是:希望高瀨先生的錢包,比他老爸的臉色好看。
兩人按著紙條上的地址,來到本鄉區一處寧靜的住宅街道。高瀨宅是一棟體面的兩層木造日式房屋,有著打理得宜的小小前院,松樹的枝枒上還殘留著未融的薄雪。
神崎上前,輕輕叩響了木製的格子門。過了一會兒,門內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門被拉開一條縫。一位身穿樸素和服、外面罩著白色料理袍的中年婦女探出頭來,看起來是家中的女佣。
「請問二位找誰?」
「午安,我們是神崎探偵社的神崎和新見,」神崎遞出自己那張略顯寒酸的名片:「是受家父,呃,前巡查部長神崎源三郎的介紹,前來拜訪高瀨先生的。」
女佣將門拉得更開些,向後退了一步:「啊,是老爺的朋友介紹來的偵探先生嗎?請進吧,老爺在客廳等著。」
他們被引導進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和式客廳,「神崎先生來了。」女佣向主人通報。
一位身形略顯消瘦、頭髮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客廳中央的座墊上。他穿著合身的深色和服外褂,雖然儀容整齊,但眉宇間深鎖的憂慮和眼下的陰影,都顯示出他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聽到腳步聲,他立刻抬起頭,站起身來。
「是神崎偵探嗎?還有這位是……?」男子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還是努力維持著禮貌。
「高瀨先生您好,我是神崎慎一郎,這位是我的助手新見鈴子。」神崎微微鞠躬,「家父向我提及了您府上的情況,我們特來了解一下,看是否能幫上忙。」
「啊,快請坐,請坐。」高瀨先生連忙招呼他們在對面的座墊坐下,女佣也適時地端上了熱茶。「源三郎兄在電話中都跟我提過了,說你雖然年輕,但在……處理一些『特殊』案件上很有辦法。」
神崎聽到「特殊案件」和「很有辦法」時,有些心虛,不確定老爸是真心推薦還是隨口敷衍,只能含糊地應道:「家父過獎了。高瀨先生,關於令嬡佳乃小姐失蹤的事情,能不能請您詳細跟我們說一說?」
高瀨先生端起茶杯,手指卻有些不穩,茶水微微晃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鼓起勇氣面對痛苦的回憶,臉上愁雲慘霧。
「是,是。這件事……真是讓我寢食難安。我的女兒佳乃,她……她就這麼不見了……」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
新見鈴子拿出筆記本和鉛筆,準備記錄,她的冷靜和專注似乎給了高瀨先生一點繼續說下去的力量。
「請您別急,慢慢說。」新見溫和地開口,「請您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們關於佳乃小姐的情況,以及她失蹤前的異常表現。任何細節可能都很重要。」
高瀨先生喝了一口茶,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開始向兩人娓娓道來。
「佳乃她……今年二十二歲了。她是個……非常獨立,非常有主見的孩子。自從在女子專門學校畢業後,她是讀英語科的,說是不想一輩子待在家裡,就堅持要自己搬出去住。」
「她不住在家裡?」新見確認道,筆尖在筆記本上迅速滑動。
「是的,雖然我們家就在本鄉這裡,但她嫌這裡不夠『時髦』,」高瀨先生露出一絲苦笑,「大概兩年前,她自己在神保町附近租了一個小公寓。那邊離她工作的地方也近。」
「請問佳乃小姐在哪裡工作?」神崎問道,心想神保町離他們探偵社也不算太遠。
「在日本橋的三越百貨,」高瀨先生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妳知道的,三越,那可是東京最體面、最新派的地方。她在化妝品部當店員,賣那些……嗯……新式的化妝品、香水之類的。她自己也極度愛漂亮,總是打扮得光鮮亮麗,對流行非常敏感。」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女兒的模樣。「佳乃長得……很漂亮,像她母親。說到她母親,」高瀨先生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們在佳乃十歲那年就離婚了。可能也因為這樣,佳乃從小就比同齡的孩子更獨立,更……渴望證明自己吧。她總說要做『新時代的獨立女性』。」
「她有固定交往的男友嗎?」新見問。
「據我所知沒有。」高瀨搖搖頭,「不過,說實話,自從她搬出去住後,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少了。每個月她會回來一兩次,但很少談起自己的私生活,我想她交男友也不一定會告訴我吧。」
「您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神崎追問。
「大約是一個多月前,」高瀨回憶道,「她回來看我時,我注意到她好像瘦了一些,臉色也不太好。我問她是不是工作太辛苦,她只是說有點累。但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像以前那麼有精神。」
「然後大約兩週前,我收到了這封信。」高瀨先生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決心,他從和服內襟裡顫抖地取出一封信。信封是西式的,質地良好,但已經有些褶皺,像是被反覆觸摸過。他將信封放在矮桌上,推向神崎和新見。
「這……就是佳乃寄來的最後一封信。」他的聲音乾澀,「我……我看了很多遍,但我完全……看不懂……尤其是那些……鬼畫符一樣的東西……」
新見先一步拿起信封,抽出裡面的信紙。那是幾張印有淡雅花紋的信紙,看得出是女孩子喜歡的樣式。
然而當神崎和新見湊近一起閱讀信件時,他們首先被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奇異符號所震懾。這些符號覆蓋了信紙的每一處空間,從邊緣一直蔓延到文字之間,甚至有些文字被符號硬生生地切分開來,如同一場混亂而絕望的視覺爭奪戰。
信紙上的符號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混合風格,有許多交錯的螺旋圖案,大小不一的螺旋彼此像齒輪咬合,其形態讓人聯想到深海漩渦或無底深淵。有些漩渦的中心點繪製著同心圓,類似蒸汽錶盤或壓力計的刻度,但卻扭曲變形,無法遵循任何可理解的測量邏輯。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這些符號的某些角落和交叉點上,隱約可見類似眼睛的橢圓形狀,這些「眼睛」沒有瞳孔,只是空洞的輪廓,有重疊在一起又像昆蟲複眼,彷彿在窺視著讀信的人。有些符號則延伸出細長的曲線,像是水中生物的觸手,纏繞著其他符號和文字。
有些地方,神崎幾乎可以辨認出極其微小的刻痕,如同某種古老文字或密碼,但即便他瞇起眼睛仔細觀察,也無法讀懂其中含義。這些微型刻痕環繞在較大符號的中心,像是某種解讀指南,卻又故意模糊不清。
整個符號系統毫看似無規律可循,它們傾斜、重疊、扭曲,沒有任何一致的排列方式。有些符號被反覆書寫,如同強迫性行為的產物,而整張紙幾乎沒有任何空白處,給人一種窒息般的壓迫感。
信上的字跡本身極度混亂,時而擁擠扭曲,時而又潦草地放大,墨水深淺不一,有些地方甚至劃破了紙張。
信的內容更是詭異至極:
「父親,祂在呼喚我,祂始終在看著 。水面之下那雙眼睛,無數的眼睛,觸手 ,齒輪轉動聲,日日夜夜,在我的夢中徘徊,現在即使醒著也能聽到祂的低語。
救我。不對,別來別來別來別來別來別來。
光裡面到處都是眼睛眼睛眼睛眼睛——不是真的眼睛是角度尖銳的角度在唱歌聲音好吵像蒸汽噴出淹沒我耳朵嗡嗡嗡嗡——
好開心開心開心要回歸歸歸。
父親,我好冷。不對,是暖。像泡在很深很深的海裡,所有顏色都融化了——綠色紫色黑色的光流過我像血脈一樣跳動好漂亮父親你看見了嗎?那才是真實的顏色我們看見的都是假的都是薄膜快破掉了——
祂在呼喚我。從地底深處,從星星背後,從水龍頭滴下的水珠裡。那個節奏,咚、咚、咚,像心跳,不對,比心跳更古老更巨大要把我吸進去——
只要獻出,一點點就好,把『我』這個空殼子打開,讓偉大流進來,就能成為一體,永遠不再孤單,不再需要那些虛假的化妝品和時髦衣服了哈哈哈哈那多可笑啊父親我以前多可笑——
我看到門了。它不在牆上,不在任何地方,它在裡面。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只要放手,就能飛升,就能溶解在永恆的寧靜裡——那種沒有『我』的寧靜太美了——
救我父親我不想去我害怕——
不對我必須去這是我的宿命是唯一的路是奉獻的時刻到了——
這是古神的啟示。
不要找我。
忘了我。
或者跟我一起來吧父親那裡很美很美。
您永遠的女兒我是誰。佳乃佳乃佳乃佳乃。
救我。真期待。
(信紙末尾是一大片更加混亂、幾乎完全被符號和痙攣線條覆蓋的區域,只能依稀辨認出幾個破碎的單詞:『……飛……升……融合……不……』)」
寂靜籠罩著客廳,空氣彷彿凝結了。
神崎放下信紙時,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和暈眩,那些密密麻麻、交錯扭曲的符號,像是瘋狂運轉的齒輪與深海漩渦的結合體,還在眼前盤旋不去。信中提到的「蒸汽噴出」般的噪音、「齒輪轉動聲」,更是讓他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被他刻意遺忘的工程學記憶,但又完全不同,更加扭曲和惡意。這不只是瘋狂,這是一種……污染,一種能透過視覺和文字滲透進來的、冰冷又黏膩的恐懼。佳乃瘋得真徹底。
新見臉色蒼白,那些符號與文字所帶來的強烈不適感,遠超她的預期。她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擊著,似乎在強迫自己冷靜分析。那些符號的系統性與混亂性並存,既像精密設計又像隨機塗鴉,特別是那些隱藏的眼睛和微型刻痕,都指向了一種遠超普通精神錯亂的複雜性。信件內容本身那種狂喜與絕望的劇烈擺盪,對「自我消融」和「飛升」的病態渴望,尤其最後那句「救我」、「真期待」……都讓她不寒而慄。好像佳乃有兩個靈魂在爭奪主導權。
「高瀨先生,」新見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尋找適合語詞,「這封信……確實令人驚訝。」
神崎也定了定神,補充道:「那些符號……還有信裡的內容……簡直就像……」他想說「像恐怖小說」,但又覺得過於輕佻,只好改口:「……像另一個世界。」
高瀨先生抬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絕望地看著他們:「是吧?我完全不懂……佳乃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短暫的沉默後,神崎率先開口:「……這些符號,佳乃小姐之前從沒畫過或提過嗎?」
高瀨先生搖了搖頭:「完全沒有,這是第一次。我從未看過這些東西……」他的聲音透著恐懼與茫然,「我甚至無法理解,她寫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
新見冷靜地補充:「信上提到的這些……幻覺或異常經驗,她以前曾經向您透露過嗎?例如聽見奇怪的聲音,或看見不存在的東西之類的?」
高瀨先生驚愕地看著新見,彷彿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當然沒有!佳乃一直非常正常、健康。她的工作與生活圈子都很單純,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行為,直到我收到這封信為止……」
「高瀨先生,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有些敏感,還請您見諒。」新見放輕聲音,語氣更加婉轉柔和,「我們只是希望能排除一些可能性……請問佳乃小姐本人,或您家族、佳乃母親那邊的親戚,有沒有人曾出現過精神方面的健康問題呢?」
這個問題顯然刺痛了高瀨,但他還是強忍著情緒,斷然否認:「沒有!絕對沒有!我們兩邊家族都很健康,從來沒有人出過這種狀況!」
神崎看著高瀨先生激動的樣子,也覺得有些不忍,但新見的問題確實必要。
「最後一個問題,高瀨先生,」新見繼續以平穩的語氣問道,「據您所知,佳乃小姐是否……曾經嘗試過任何……可能影響精神狀態的藥物或物質?比如,像是……某些迷幻藥品?」
高瀨先生愣了一下,隨即更加用力地搖頭:「不可能!佳乃她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和容貌,連菸酒都不碰,怎麼可能會去碰那些來路不明的藥物!何況她在三越工作,那裡的規矩很嚴格,如果被發現員工沾染不良嗜好,會立刻開除的。」
「冒昧問一下,」神崎小心翼翼地開口,「佳乃小姐是否有什麼宗教信仰?特別是與古神崇拜相關的?」
「完全沒有,佳乃對宗教毫無興趣。她母親信仰佛教,而我則是淺薄的神道信徒,但佳乃從小就對這些不屑一顧,說那是『古老時代的產物』。她更加崇尚西方的科學和理性思維。」
新見在筆記本上記下高瀨先生的回答,心中疑雲重重。三個最直接的可能性,遺傳性精神疾病、藥物濫用、宗教洗腦,都被高瀨先生否定了。這讓佳乃的狀況顯得更加撲朔迷離。那封信裡的瘋狂,以及那些詭異的符號,其源頭究竟是什麼?如果這些都不是原因,那麼佳乃的轉變,或許指向了更深層、更難以理解的可能性。
神崎看新見陷入沉思,於是問:「您能否告訴我們,佳乃小姐平時交往的朋友都有哪些?尤其是最近新認識的朋友?」
高瀨苦笑著搖頭:「這正是問題所在...自從她搬出去住後,我對她的社交圈了解不多。我知道她和三越的幾位同事關係還不錯,偶爾會提起...但具體名字,我記不太清了。」
「我想去佳乃小姐的公寓看看,」神崎直接切入主題,「那裡可能有線索。你有公寓鑰匙和她的照片嗎?」
「是的,是的,」高瀨先生急忙站起身,「我這就去拿備用鑰匙和佳乃的照片。」
趁著這個空檔,神崎湊近新見,壓低聲音:「檢查信封上的郵戳了嗎?」
「有,是從神保町郵局寄出的,就在她住的附近。」
「這信也太詭異了,信上那些『古神』、『祂在呼喚我』、『眼睛』、『觸手』...聽起來太像我母親參加的那些深淵宗儀式了。」
「但又有些不同,深淵宗通常強調海洋、深淵和古神崇拜,但這信中提到的『齒輪轉動聲』、『蒸汽』、『角度尖銳的角度在唱歌』,這些機械性的描述並不典型。信上的符號也......」
新見的話被高瀨先生的腳步聲打斷了。
高瀨先生回到客廳,手中拿著一個信封和一把銀色的小鑰匙。他先從信封取出一張照片遞給神崎。
「這是去年夏天,她和朋友去銀座玩的時候照的。」高瀨語氣中帶著一絲難掩的父愛與憐惜,「或許對你們會有幫助。」
照片中的佳乃站在銀座某家洋菓子店前,正對著鏡頭燦爛地微笑著。她穿著西洋式連身裙,剪裁精緻且合身,頸上綁著一條顯眼的絲巾,手裡還拿著一個小巧的皮製手提包。她臉上流露出都市年輕女性特有的自信與活力,眼睛明亮有神,與那封信中扭曲、瘋狂的筆跡形成了極端而殘酷的對比。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享受著青春和現代生活的年輕女性,很難想像她會與那些黑暗、混亂的符號和文字產生任何聯繫。
神崎將照片交給新見,新見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問:「她平常打扮一直都是這麼時髦嗎?」
高瀨點點頭,露出一絲無奈又自豪的微笑:「是的,她非常在乎自己的外表,從小就很愛漂亮。即使上班,她也堅持每天都要打扮得體面、流行。」
「她的穿著確實非常現代,符合當下新派女性的審美。」新見輕聲說道,「這可能代表她交際圈子也很時髦,或許我們能從這方面開始著手調查。」
「這是佳乃公寓的備份鑰匙。她公寓在神保町,我已經去看過一次,除了.....那些奇怪符號,我實在無法找出什麼線索。」
「奇怪符號?」神崎問。
「牆上……」高瀨先生猶豫了一下,「牆上畫滿了和信上一樣的符號。不只是牆,幾乎所有表面,包括鏡子、窗戶,甚至連地板上都有。我當時一走進去,就感覺那些符號好像……好像會動一樣,實在太可怕了。」
神崎和新見再次交換了警覺的眼神。
「還有什麼異常之處嗎?」新見的聲音保持鎮定,但筆尖在筆記本上的速度加快了。
「沒了,我不是專家,所以才要拜託你們。」
神崎接過鑰匙,輕輕握了握,那微涼的金屬觸感彷彿也帶著某種沉重的責任。
新見則仔細看著照片背面,發現背面寫著一行字——「銀座,與茜,1920年6月」。「高瀨先生,佳乃小姐在銀座一起拍照的這一位朋友,您認識嗎?」
「那是她同校時期的好朋友,川島茜,她們經常一起逛街、喝茶。不過佳乃失蹤後,我也去問過她,她都表示佳乃近來很少跟她們聯絡,也不知道佳乃到底和誰來往密切。」
神崎沉思片刻後,將信件、照片和鑰匙一併交給新見保管:「這些資訊對我們的調查非常有幫助,我們會盡快去聯絡她的朋友,也許她們能提供更多線索。公寓的地址是?」
「神保町二丁目,櫻花公寓303室。在一家小型書店的後面,不太起眼。」
「高瀨先生,」神崎嚴肅地看著對方,「我們願意接受這個尋人委託,但必須坦白,這個案子可能比一般的失蹤更複雜。」
「當然」高瀨從和服內袋取出一個信封,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我知道,這件案子……非常棘手,甚至可能……有危險,但我希望你們能優先幫我找佳乃。這是委託的定金,請務必收下。」
神崎的目光落在那個厚實的信封上,心跳不已。從信封的厚度來看,裡面的金額絕對不是小數目。對於幾乎每個月都在為房租和薪水發愁的他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巨款。
「這裡面是三百圓。我知道這可能不足以支付你們所有的開銷和辛勞,但這是我目前能拿出的最大誠意了。」
三百圓!神崎在心裡倒抽了一口氣。在大正十年,對於一個普通上班族來說,這幾乎是好幾個月甚至半年的薪水了。對於他這種生意慘淡的偵探社而言,這筆錢足以支付好幾個月的房租和新見的薪水,甚至還能讓他去三越買點……不對,現在不是想那個的時候。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幾乎要咧開到耳根的笑容,維持著專業(或者說,裝出來的)的鎮定。
「高瀨先生,這太……」神崎想客氣一下,但又怕對方真的收回去。
「請務必收下。」高瀨先生的語氣不容拒絕,眼神中充滿了懇切,「而且,這只是訂金。只要……只要你們能找到佳乃,無論她是生是死,或者至少能查清楚她到底遭遇了什麼,我……我願意再支付這個數目的……十倍!三千圓作為酬謝!」
三千圓!這個數字像一顆炸雷在神崎腦中響起。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有了這筆錢,別說偵探社,他甚至可以……他趕緊打住自己的幻想,提醒自己要在悲傷的父親面前保持專業形象。
新見聽到這個數字,眉頭也微微動了一下。這確實是遠超市場行情的高額報酬,足以顯示高瀨先生尋回女兒的決心有多麼強烈,也間接證明了這件事情對他造成的打擊有多麼巨大。金錢的多寡雖然不是她接案的主要考量,但如此高的酬金也意味著委託人對他們的期望極高,案件的壓力也隨之倍增。
「高瀨先生,您放心。」新見率先開口,語氣沉穩而有力,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也明白這件案子的重要性。我們會盡全力調查,希望能盡快給您一個交代。」
神崎也連忙點頭附和:「是、是的!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他看著那個信封,彷彿看到了房東和藹的笑容和新見滿意的眼神。
高瀨先生看著兩人,眼中充滿了感激和最後的希望。「拜託你們了……無論如何,請一定要……幫我找到她……或者……至少告訴我,她到底怎麼了……」他的聲音再次哽咽,充滿了一個父親最深切的痛苦與祈求。
神崎取出他那略顯簡陋的契約書,填寫了基本信息,待雙方簽字後,說道:「我們一定盡全力尋找佳乃小姐。」
「事不宜遲,」新見站起身,「我們這就開始調查。高瀨先生,如果您想起任何其他可能有用的信息,請立即聯絡我們。」
「是的,當然,」高瀨送他們到門口,眼中帶著懇切的期盼,「請一定...一定要找到我女兒。」那位沉默的女佣也站在一旁,微微鞠躬,目送他們離開。
重新踏入本鄉區冬日午後的街道,寒風夾帶著細雪迎面撲來,兩人不約而同地裹緊了衣領。剛剛在屋內感受到的那股沉重、壓抑的氛圍,似乎還黏在身上,揮之不去。
「三千圓啊,鈴子!妳聽到了嗎?三千圓!」一走出高瀨宅的範圍,神崎立刻壓低聲音,難掩興奮地對身旁的助手說道,「這次我們真的……真的要發達了!房租、妳的薪水、還有……」
「省省吧,社長。」新見打斷了他的美夢,表情依舊嚴肅,「在你開始計畫怎麼花掉那筆『可能』到手的酬金之前,先想想我們面對的是什麼。」她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高瀨宅的方向,「一個原本正常的年輕女性,突然寫出那樣一封充滿瘋狂囈語和詭異符號的信,然後人間蒸發。你不覺得這背後……太不對勁了嗎?」
被新見一提醒,神崎腦中關於金錢的幻想立刻被那封信的陰影所取代。他打了個冷顫,搓了搓手臂:「是……是沒錯啦。那封信……還有那些鬼畫符……說實話,看得我頭皮發麻。特別是那些眼睛圖案和漩渦……感覺像是……活的。」
「那些符號……」新見從口袋裡拿出那封信端詳,「結構複雜,既有機械感又有海洋生物感,看似混亂卻又隱藏著某種難以理解的體系。還有信裡提到的『回歸』、『成為一體』、『飛升』、『奉獻』……這些詞彙,不像是一般精神錯亂會隨意使用的,更像是有特定來源的宗教教義,而且應該和古神教有關。」
「妳是說……真的有這麼一個……信奉這些東西的『古神教』分支?」神崎皺起眉頭,「可我媽信的深淵宗,雖然也神神秘秘的,但好像沒這麼……瘋狂?他們頂多就是拜拜海、念念經、搞點儀式什麼的。無名宗也沒有聽說有這麼古怪?」
「這正是疑點所在。」新見的語氣更加凝重,「高瀨先生說他女兒對宗教沒興趣。那麼,她是在哪裡接觸到這些?又是誰教給她這些符號和教義?這背後,恐怕有一個我們目前完全不了解的組織或個人在活動。」
「搞不好高瀨先生沒有那麼了解女兒,這年頭女孩子有幾個小祕密不稀罕。」
兩人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大路旁,準備搭乘返回市中心的電車。雪勢似乎比來時更大了些,細密的雪花落在肩頭,很快融化,帶來一陣冰涼。
「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神崎問道,難得地將注意力從酬金轉移到案件本身,「直接去神保町那間公寓看看?去她上班地點問問?還是去找川島茜?」
「先去公寓,那是佳乃小姐最後的生活場所,也是最有可能找到線索的地方。她看的書、寫的日記、來往的信件、甚至是……房間裡的塗鴉,都可能隱藏著秘密。趁現在天還沒完全黑,我們立刻過去。」
「好!」神崎點點頭,雖然心裡對可能在公寓裡發現的東西感到有些不安,但助手都這麼說了,身為社長也只能跟上。況且,那三千圓的誘惑……不對,是尋找真相的責任感,驅使著他必須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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