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如同一片孤獨的枯葉,漂浮在蜿蜒曲折、被晨曦染上淡淡金色的河道上。他們終於成功衝破了京城最後的關卡,那種逃出生天的狂喜,在短暫的釋放後,迅速被更加深沉的疲憊、茫然和對未來的憂慮所取代。
身後,是已被異族鐵蹄踐踏的帝都,是未卜生死的宮闈故人(梁安、小石頭、翠兒的身影在載湉腦中揮之不去,帶來一陣陣的刺痛),是幾乎被徹底埋葬的帝國尊嚴。而前方,則是更加廣闊、卻也更加陌生和兇險的未知旅程。
東海先生站在船尾,熟練地操縱着長篙,小船便如同有了生命般,靈巧地避開暗流和淺灘,順着水勢,不疾不徐地向南漂流。他和另外兩名家丁——石頭與老李,輪流撐船、警戒,動作沉默而高效,顯然早已習慣了這種水上奔波的生活。
載湉則坐在狹窄的船艙裡,守着依舊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王德福。藉助東海先生提供的金瘡藥和乾淨布條,王德福手腕的傷口得到了更妥善的處理,高熱也似乎在參湯的作用下,稍稍退去了一些,呼吸雖然依舊微弱,但比在地道和土地廟時,總歸是平穩了不少。這讓載湉稍感心安,卻也不敢有絲毫鬆懈。
小船行駛在連接京城與天津的運河或支流上。河道兩岸的景緻,隨着他們遠離京畿而逐漸變化。最初還能看到一些因戰火而殘破的村莊、被焚毀的漕運碼頭、以及河面上漂浮的各種戰爭垃圾。但漸漸地,戰火的痕跡開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廣闊、卻也更加蕭條的華北平原景象。
正值夏末秋初,本應是豐收在望的季節,但兩岸的田地卻大多荒蕪,雜草叢生。偶爾能看到一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農夫,在田埂上呆呆地望着他們這艘不起眼的小船,卻沒有任何人上前詢問或打招呼。空氣中瀰漫着一種…亂世獨有的死寂和蕭索。
“唉……”載湉看着窗外這番景象,忍不住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庚子之亂,受苦的又何止是京城?這戰火和隨之而來的動盪,早已波及了整個華北!拳民的破壞,清軍的潰敗,洋兵的劫掠……最終承受這一切苦難的,還是這些最底層的無辜百姓!
“陛下不必過於憂心。”似乎是察覺到了載湉的低落,正在船頭警戒的東海先生回過頭,低聲安慰道,“華夏之地,素有百折不撓之韌性。只要朝廷能重振旗鼓,驅除外侮,安定社稷,百姓自然能夠休養生息。”
“先生說得是。”載湉點點頭,收回目光,看向東海先生,“只是…朝廷…如今又在何方呢?”他語氣中帶着一絲自嘲。
東海先生沉默了片刻,道:“太后一行,據聞已至山西境內,但具體情形不明。至於京城……目前由各國‘臨時委員會’共管,實則各自為政,混亂不堪。袁世凱大人(他指的是時任山東巡撫的袁世凱)在山東彈壓拳民有功,頗得西人看重,但他按兵不動,似乎也在觀望局勢。南方的幾位督撫大員,如張之洞、劉坤一等,雖未明確表態,但暗中似乎與西人有所溝通,主張‘東南互保’,意圖維持地方穩定……”
東海先生的消息,顯然比載湉自己知道的要靈通得多。他三言兩語,便勾勒出了此刻清廷分崩離析、地方各自為政、列強虎視眈眈的危局。
“那…先生背後的主子,選擇山東作為落腳點,又是何用意?”載湉追問道,“山東緊鄰京畿,袁世凱又態度曖昧,恐怕…並非萬全之地吧?”
東海先生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道:“陛下有所不知。正因山東地理位置重要,又是聖人故里,各方勢力在此角力,反而…不易一家獨大。袁世凱雖有野心,但他根基尚淺,既要應付洋人,又要提防朝中政敵(比如榮祿,雖然暫時失勢,但影響力仍在),不敢過於張揚。至於奴才的主子選擇山東…自有其深意。一則,山東有‘故主’(指恭親王)早年佈下的一些人脈和產業,可以作為接應;二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聲音更低了些:“據聞,那位留下‘河圖’線索的西洋奇人(指里希特),其早年在華活動的蹤跡,似乎…也與山東沿海一帶,有所關聯……”
什麼?!載湉心中再次劇震!那位德國前輩,竟然和山東有關?!這是否意味着,他們此行前往山東,不僅僅是為了避難,還可能…追尋到關於那位前輩和密室遺產的更多線索?!
這個可能性,讓載湉的心頭再次火熱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小船繼續在蜿蜒的河道上晝夜兼程。為了節省時間和避開耳目,他們盡量選擇夜間行船,白天則尋找極其偏僻、荒無人煙的河灣或蘆葦盪停靠休息。
船上的生活枯燥而艱苦。食物主要是靠之前密室找到的硬餅和肉乾,偶爾石頭和老李會用簡易的工具(或許是巴圖他們預備的)在河裡捕上幾條小魚,用東海先生帶的火摺子升起一小堆篝火(在極為隱蔽的地方,且快速熄滅),烤熟了給大家改善一下伙食。淡水則主要依靠從地井帶出來的那些,省着喝,也漸漸見底。
王德福的身體在東海先生的草藥和眾人的照料下,恢復得不錯,至少高熱退了,也能自己進食少量流質了,只是手臂依舊無法動彈。
載湉則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繼續研究懷中的羅盤和那個黑盒子。羅盤依舊毫無反應,而那個黑盒子,他也嘗試着用找到的精密工具去開啟那個奇特的卡扣,但不得其法,依舊無法打開。看來,解開這些秘密,還需要更多的線索和…或許是特定的知識。
這一天,他們的小船駛入了一段河面相對開闊、水流也更為湍急的河段。東海先生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陛下,前方不遠,就是天津衛地界了。”他沉聲道,“天津乃九國租界所在,洋兵更多,盤查也更嚴。我們不能從主河道進港,必須從這裡轉入一條極為隱秘的小河汊,繞過關卡,去往預定的接應地點。”
載湉點點頭,表示明白。
小船在他的操控下,果然駛離了主河道,拐進了一條兩岸長滿了茂密蘆葦、幾乎看不到人煙的狹窄水道。水道蜿蜒曲折,水流也變得更加混亂,顯然是久未疏通。
就在他們的小船深入河汊,周圍只剩下蘆葦搖曳的“沙沙”聲時,前方不遠處的蘆葦叢中,忽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聲?!
“不好!有埋伏!”經驗豐富的東海先生臉色驟變,猛地將船篙向旁邊一撐,試圖改變船向!
然而,已經晚了!
只聽“嗖!嗖!嗖!”數聲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幾支黑黝黝的、帶着倒鉤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般,從兩岸的蘆葦叢中激射而出,目標直指船上的東海先生和載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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