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籠罩著瀛台。
涵元殿內,只留下了兩盞燭火,跳躍的光暈映照在書桌前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上。載湉屏退了左右,連王德福也守在了外間。他需要絕對的安靜,來整理腦中紛亂如麻的思緒,並將其落於紙上。
書桌上鋪著上好的宣紙,旁邊的硯台裡墨香氤氳,狼毫筆靜靜地擱在筆山上。這些都是皇帝的日常用具,並不稀奇。然而,載湉接下來要寫的內容,卻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驚天秘密。
他不能直接寫“改革”、“軍隊”、“工業”、“憲政”。這些詞語一旦被發現,無異於自取滅亡。他必須用一種更隱晦、更安全的方式來記錄他的想法。
沉吟片刻,他飽蘸濃墨,提筆落字。
他寫的不是奏章,也不是諭旨,而像是在練字,又像是在隨手摘抄古籍。
開篇,他寫下了幾個大字:“格物致知,靜待風雷”。
隨後,筆鋒一轉,開始用蠅頭小楷,以註解古籍的口吻,夾雜著大量典故和隱語,來梳理當前的局勢:
“《易》曰:‘亢龍有悔’。西狩(指慈禧)之威,如日中天,然盛極必衰,非亙古不變之理。當效潛龍在淵,以待天時。” (分析慈禧權勢,定下隱忍策略)
“爪牙者,一曰‘祿’(指榮祿),一曰‘凱’(指袁世凱)。祿固守舊,然位高权重,枝蔓甚廣;凱者,心懷叵測,擁兵自重,實乃心腹之患。二者貌合神離,或可尋隙而動。” (分析榮祿和袁世凱,點出潛在矛盾)
“舊黨如林,盤根錯節,譬如‘剛’(指剛毅)、‘徐’(指徐桐)之流,守缺抱殘,阻礙天道。然亦非鐵板,利之所趨,人皆附之。” (分析保守派,指出利益驅動)
“可用之材,寥若晨星。‘德’(指王德福)尚謹慎,‘石’(指小石頭)質樸,需細察慢誘,不可操之過急。” (評估身邊可用之人)
他寫得很慢,字斟句酌,每一筆都凝聚著來自兩個時代的智慧和決心。他將短期目標概括為“固本(生存)、培元(恢復健康)、廣目(收集信息)、育苗(培養心腹)”,將長期願景隱藏在“富國強兵”、“開民啟智”、“外爭國權”、“內和萬邦”等看似空泛的詞句中,並以“循序漸進,百年大計”作結。
寫完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將其收起。而是又取了幾張紙,隨意抄錄了幾首前朝的詩詞,又畫了幾筆蘭竹,故意弄出幾處墨漬,做出尋常練字消遣的樣子。
最後,他將那張寫滿“密碼”的紙,小心翼翼地夾入了一本厚厚的《資治通鑑》之中。這部史學巨著內容浩繁,字跡密集,就算有人翻閱,也很難注意到其中夾雜的一頁“讀書筆記”。其他的“廢稿”,他則打算明日一早,親自看著下人投入火盆燒掉。
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雖然只是初步的規劃,但將想法付諸文字,本身就是一種力量的凝聚。
然而,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
書桌上的紙墨雖然夠用,但質量只能算普通。若要進行更詳細的規劃,甚至繪製一些記憶中的草圖(比如更有效的武器構造、工廠佈局),他需要更好的紙張和更精細的筆墨。還有,他需要更多的書籍,特別是關於算學、地理、格致(物理化學)方面的,哪怕是這個時代最基礎的著述,也能為他提供一些參考。
第二天,他喚來王德福。
“德福,朕近來習字,感覺這紙張有些滯澀,筆鋒也禿了。你去內務府知會一聲,替朕領些上好的徽墨、湖筆和玉扣紙來。另外,”他頓了頓,裝作隨意地補充道,“再尋些關於……嗯,算學、輿地方面的閒書,朕想隨便翻翻解悶。”
“奴才遵旨。”王德福應道,“只是……”他面露一絲難色,“皇上,如今是非常時期,內務府那邊……盯得緊。尋常的筆墨紙硯倒還好說,只是這書籍,尤其是算學、輿地類的,恐怕……”
載湉心中一沉。果然,控制已經滲透到了方方面面。慈禧大概是怕他從這些“雜學”中,又萌生出什麼“異端邪說”。
“無妨。”載湉擺擺手,故作淡然,“若是不便,就算了。筆墨紙硯要緊些。”
他不能表現得太過急切,以免引起懷疑。但心裡卻在盤算,看來通過官方渠道獲取敏感書籍的路子很難走通,必須另想辦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卻是小石頭端著一盆新換的清水走了進來。他見皇帝和王德福在說話,連忙低下頭,手腳麻利地換好水,就要退出去。
“小石頭。”載湉叫住了他。
“奴才在。”小石頭連忙停下腳步,有些緊張地看著皇帝。
“朕看你手腳還算勤快。”載湉露出溫和的笑容,“平日裡除了灑掃,還做些什麼?”
“回皇上,奴才…奴才還跟著管事公公學認字。”小石頭小聲回答。
“哦?認得多少了?”載湉饒有興致地問。
“《三字經》…勉強能認全,《百家姓》認了一半……”小石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不錯,不錯。”載湉點點頭,“讀書是好事。以後若有閒暇,可來朕這裡,朕書架上的書,你看得懂的,可以借去看。”
小石頭眼睛一亮,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喜悅:“謝…謝皇上恩典!奴才叩謝皇上!”他噗通一聲跪下,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
載湉笑著讓他起來,又隨口問了幾句他家裡的情況,無非是些安撫人心的話。
待小石頭興高采烈地退下後,王德福才低聲道:“皇上似乎…很看重這小石頭?”
“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載湉淡淡地說,“在這瀛台裡,能有個願意讀書上進的,也算難得。”
他沒有多做解釋,但心裡卻在想,或許可以通過小石頭這條線,嘗試從宮外想想辦法?當然,這需要極度的謹慎和長期的鋪墊。
傍晚時分,王德福回來了。他不僅帶回了載湉所需的上好筆墨紙硯,還額外帶來了幾本包裝普通的書籍。
“皇上,您要的筆墨紙硯,奴才領回來了。”王德福將東西放下,然後從懷裡掏出那幾本書,聲音壓得極低,“奴才去內務府時,恰好碰到一個舊相識,他知道奴才在瀛台伺候,私下裡…塞給了奴才這幾本書,說是…外面坊間尋來的,給皇上解悶。奴才看封面都是些詩詞遊記,想來無礙,就…”
載湉接過書,快速翻看了一下。封面確實是《唐詩選》、《江南遊記》之類,但其中一本《江南遊記》的夾層裡,似乎隱藏著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將書放到一邊,看著王德福:“你有心了。”
王德福連忙道:“奴才不敢。只是…皇上,”他猶豫了一下,聲音更低了,“那位舊相識提醒奴才,近來…頤和園那邊,似乎對瀛台這邊的動靜…盯得更緊了。讓奴才們…萬事小心。”
載湉的目光一凝。
盯得更緊了?是因為自己最近的行為,還是因為外部的某些變化?
看來,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經開始加速涌動。
他必須更加謹慎,也必須…加快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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