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福的動作很麻利,不多時,便捧著幾份摺疊整齊的黃紙刊物快步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呈到載湉面前。
“皇上,這是昨日的《邸報》,還有前幾日的,奴才一併取來了。”
載湉接過,指尖觸碰到那略顯粗糙的紙張,心中百感交集。這薄薄的幾頁紙,在過去李明遠的眼中,是珍貴的歷史文獻;而現在,對他這位新生的光緒帝而言,卻是關乎生死存亡、洞察風雲變幻的唯一窗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攤開了最上面的一份。日期赫然是“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果然!戊戌政變發生在九月初六,慈禧發動宮廷政變,囚禁光緒,宣布重新“訓政”。現在距離政變剛剛過去半個月!這是清洗維新派、徹底推翻新政最酷烈的時期!
載湉的目光快速掃過《邸報》上的內容,越看,心越沉。
頭條便是以他的名義頒布的“罪己詔”,痛陳自己“聽信奸邪(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誤國誤民”,懇請皇太后“垂簾聽政,挽救危局”。字字句句,充滿了屈辱和無奈,顯然是慈禧命人捉刀代筆,強加於他的。
緊隨其後的,便是一條條措辭嚴厲的諭旨:
“裁撤京師大學堂……” “廢除農工商總局……” “恢復舊設詹事府、通政司等衙門……” “廢止官民上書言事……” “嚴禁結社……” “諭令各省督撫,凡新政條例,與舊制不符者,即行廢止……”
短短半個月,戊戌年間頒布的那些旨在富國強兵、開啟民智的新政措施,幾乎被廢除了個乾乾淨淨!速度之快,手段之決絕,足見以慈禧為首的頑固派勢力之強大,以及他們對維新變法的極度恐懼和仇視。
載湉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捏得紙張微微發皺。他彷彿能看到歷史車輪滾滾碾過,將那些剛剛萌芽的希望碾得粉碎。
《邸報》後面還刊載了部分官員的任免情況。果不其然,凡是戊戌年間被他提拔、同情或參與維新的官員,如徐致靖、楊銳、林旭等人,或被革職,或被下獄,甚至直接處決(譚嗣同等六君子已於數日前殉難菜市口,邸報上只含糊提及“逆黨伏法”)。而那些守舊頑固的大臣,如剛毅、徐桐等人,則紛紛得到重用和提拔。
最刺眼的是關於袁世凱的記載。他因“告密有功”,非但沒有受到任何牽連,反而被任命為工部右侍郎,賞食雙俸。這個在關鍵時刻出賣維新派,導致政變成功的關鍵人物,果然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袁世凱……”載湉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意。這個亂世梟雄,未來竊取辛亥革命果實、稱帝復辟的野心家,此刻已然嶄露頭角。自己必須牢牢記住這個人,他將是未來道路上一個極其危險的對手。
放下《邸報》,載湉閉上眼睛,靠在柔軟的靠枕上,腦中飛速運轉。
局勢比他想像的還要嚴峻。慈禧已經完全掌控了朝政大權,頑固派勢力如日中天,維新派力量幾乎被連根拔起。而他自己,名為皇帝,實為囚徒,身邊除了幾個如同王德福這樣,不知是忠是奸、只知聽命行事的太監宮女外,再無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硬碰硬?無異於以卵擊石。歷史上光緒不是沒有嘗試過反抗,但結果呢?只能招致更嚴密的監控和更快的死亡。
不行,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李明遠的靈魂,帶來的不僅僅是歷史知識,還有二十一世紀的戰略思維。面對如此懸殊的力量對比,唯一的選擇就是——隱忍!蟄伏!
“韜光養晦,靜待時機。”這八個字,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現在必須扮演好一個“心灰意冷”、“重病纏身”、“對政務毫無興趣”的廢帝形象,以此來麻痹慈禧和頑固派,降低他們的警惕心。只有先生存下來,才有機會圖謀將來。
他需要時間。時間來恢復身體——歷史上光緒身體孱弱,常年患病,這具身體現在也感覺虛弱無力。時間來觀察局勢——慈禧雖然專權,但她手下的勢力也並非鐵板一塊,滿漢矛盾、派系傾軋,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縫隙。時間來尋找力量——哪怕只是在身邊培養一兩個絕對忠誠的心腹,也是未來破局的關鍵。
想到這裡,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王德福。
這個太監看起來三十多歲,面相還算老實,舉止也算規矩。根據殘存的記憶,似乎是光緒被囚瀛台後,由內務府重新指派過來的,不算慈禧的嫡系,但也絕對談不上是光緒的心腹。
“王德福。”載湉的聲音平靜無波。
“奴才在。”王德福連忙應道。
“朕有些乏了,想歇息片刻。你讓太醫開的安神湯……送來吧。”載湉故意露出一絲疲態。
他知道,慈禧一定會派太醫來給他“診治”,名為關心,實為監視。這藥,恐怕也有問題。但他現在不能拒絕,拒絕本身就是一種反常的信號。他必須喝下去,至少要裝作喝下去。
同時,這也是一種試探。他想看看,自己表現出這種“認命”、“頹廢”的態度後,外面的反應會如何。
“嗻,奴才這就去催。”王德福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出去。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疾步走進來,對著王德福耳語了幾句。
王德福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轉過身,躬著腰對載湉稟報道:“啟稟皇上,頤和園……老佛爺派人送藥來了,還傳了話,讓您……安心靜養,勿聽外間閒言。”
來了!
載湉心中一凜。慈禧的反應比他預想的還要快!
“送藥”是實,“安心靜養”是警告,“勿聽外間閒言”更是赤裸裸的威脅!
看來,這位實際上的帝國統治者,對自己這個名義上的皇帝,依然是時刻提防,毫不放鬆。
瀛台雖美,卻是龍潭虎穴。
未來的路,註定步步驚心!
載湉面上不動聲色,只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了。讓他們進來吧。”
他微微垂下眼簾,掩去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
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而他,必須小心翼翼,落好每一步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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