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吱呀，官道揚塵。
自打僥倖通過德州府的關卡，正式踏入山東地界後，載湉敏銳地感覺到，周遭的氣氛與之前戰火紛飛、滿目瘡痍的直隸，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便是“序”。
沿途所見，雖然也能看到戰亂留下的痕跡——偶爾有被焚毀的村落、荒蕪的田地，但總體而言，破壞的程度遠不如直隸那般觸目驚心。更重要的是，這裡似乎存在着一種…被強力約束下的秩序。
官道相對平整，主要的橋樑似乎也得到了修繕。路上雖然依舊有逃難的百姓，但數量明顯減少，而且很少看到成群結隊、攔路搶劫的亂兵或土匪。取而代之的，是時常能遇到的、穿着統一黑色或深藍色制服、揹着新式步槍、精神面貌明顯不同於舊式綠營兵的……巡邏隊！
這些士兵，步伐整齊，紀律嚴明（至少表面如此），對過往行人雖然也會盤查，但並不顯得過於蠻橫，只是例行公事，眼神中卻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警惕。在一些較大的鎮口或渡口，甚至還設有固定的哨卡和登記處。
“這就是…袁世凱的新建陸軍嗎？”載湉坐在騾車的角落裡（他依舊扮演着那個不起眼的“少東家”），透過篷布的縫隙，默默觀察着這些士兵，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得不承認，單從軍容和紀律來看，這些士兵確實遠勝於他所見過的任何一支清軍部隊，甚至比那些保護他的御前侍衛，都顯得更加…“現代化”。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袁世凱練兵的成效和他在山東境內說一不二的掌控力。
但同時，他也從那種過於嚴整、甚至有些壓抑的秩序中，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這種秩序，是建立在強大的、不受約束的軍事力量之上的。袁世凱能在亂世之中保境安民，彈壓拳民，維持秩序，固然是本事，但也恰恰說明了他對權力的絕對掌控和潛在的野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載湉在心中暗嘆。他既希望看到國家有這樣強大的新式軍隊，又深深忌憚着這支軍隊背後那個難測的主人。
他們的“商隊”，在東海先生和錢管事滴水不漏的應對下（那份“恆源布莊”的路引和身份文書似乎頗為管用），倒也未遇到太多麻煩。只是每到一處關卡，衆人的心都會懸起來，尤其擔心車廂裡重傷的王德福會不會發出聲音，或者被搜查出來。
好在關卡的盤查雖然嚴格，但似乎主要針對的是“亂黨”和“拳匪”，對於他們這種看起來老老實實、有正規路引的“商隊”，倒也沒有過於刁難。
路上，他們也小心翼翼地在一些偏僻的小鎮市集補充過給養。錢管事出手大方（用的是東海先生提供的銀兩），但又裝作斤斤計較，成功地扮演了一個精明的賬房先生形象，換取了一些粗糧、蔬菜、鹽巴以及…最關鍵的，一些可以用來給王德福和東海先生換洗傷口的烈酒和相對乾淨的棉布。
載湉也趁着這些短暫停留的機會，豎起耳朵，聽着市井間的各種議論。他發現，山東的百姓，對袁世凱的評價頗為複雜。有人稱讚他剿匪得力，保境安民；也有人抱怨他賦稅沉重，手段嚴苛；更多的人，則是在亂世中麻木地求生，對誰當權似乎並不關心。
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在山東這片地界，“袁大人”就是天。
這讓載湉的心情更加沉重。他知道，自己此行如同深入龍潭虎穴，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
王德福的傷勢，在東海先生帶來的藥物和相對穩定的環境（雖然依舊顛簸）下，恢復得比預想的要好。高熱徹底退去，人也清醒了許多，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沒有了性命之憂。這讓載湉稍感安慰。
東海先生肩上的箭傷也結了痂，只是偶爾還會影響活動。
經過了數日的艱苦跋涉，他們終於離開了官道，轉入了一條更加偏僻的鄉間土路。
“陛下，前面不遠，就是預定的接應點了。”東海先生指着遠處一片被茂密樹林環繞的、看起來像是一座大莊園的輪廓，低聲說道。
衆人精神同時一振！終於要到了嗎？！
騾車在崎嶇的土路上緩慢行駛，最終來到了一座高牆環繞、硃紅大門緊閉的大莊園前。莊園看起來頗有年頭，但維護得很好，門前甚至還站着兩個穿着家丁服飾、但眼神警惕的壯漢。
錢管事上前，與那兩名家丁低聲交談了幾句，似乎對上了某種暗號。很快，莊園厚重的大門便從裡面緩緩打開了。
騾車駛入院內。裡面別有洞天，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顯然是一處大戶人家的宅邸。院內異常安靜，除了引路的家丁，幾乎看不到其他人影。
他們被引到了一處位於莊園後進的、極為僻靜的跨院之中。院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幾間廂房看起來也舒適整潔。
“陛下，請在此稍作歇息。”東海先生躬身道，“此地乃‘故主’早年置下的一處產業，絕對安全隱秘。您和王總管先安心養傷，後續事宜，待屬下與‘主子’聯絡後，再向您稟報。”
終於…終於有了一個可以真正安身的地方了！
載湉環顧着這清幽雅緻、與連日來的顛沛流離形成鮮明對比的院落，心中百感交集。從京城到山東，這一路逃亡，恍如隔世！
然而，就在他剛剛鬆了一口氣，準備好好安排王德福的救治和自己的休整時——
一名家丁忽然面色匆匆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在東海先生耳邊低語了幾句。
東海先生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轉向載湉，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乾澀：
“陛下…剛得到消息…袁…袁世凱，派人送來了拜帖，指名…要拜訪此間主人……”
什麼？！袁世凱的人？！他怎麼會知道這裡？！
剛剛落地的石頭，再次被狠狠地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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