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破敗的關帝廟在清冷的晨光中更顯蕭索。經過一夜的休整(雖然所有人都因擔憂和警惕而未曾真正安睡),以及東海先生和錢管事帶來的少量食物和水的補充,眾人的體力稍有恢復,但氣氛依舊凝重。
“都準備好了嗎?”載湉看着眼前這支奇特的隊伍。
東海先生、錢管事和他的三名手下(包括石頭和老李)都換上了普通的、略顯陳舊的青布或灰色短打,腰間束着布帶,頭上戴着斗笠或氈帽,看起來與尋常走南闖北的小商販或夥計無異。武器都已小心地藏在了衣服裡面或行李中。
而載湉自己,也脫下了那身早已破爛不堪的、象徵着屈辱的太監袍服,換上了一套錢管事準備的、半舊的藍布直裰,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夾襖,頭髮也用一塊布巾簡單地束起。他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面黃肌瘦,眼神疲憊,倒真像個家道中落、隨商隊遠行的落魄書生。這種徹底的身份剝離,讓他感到一陣陌生,卻也有一種奇異的、卸下重擔般的輕鬆,儘管這輕鬆轉瞬即逝。
最費事的是王德福。他依舊虛弱,無法自行行走。錢管事他們早有準備,帶來了一輛不起眼的、帶着破舊篷布的騾車。他們在車廂底部鋪了厚厚的乾草,小心翼翼地將王德福安置好,又用一些看起來像是棉布、藥材的普通貨物將他巧妙地遮掩起來,只留下通氣的縫隙。從外面看,只是一輛裝載着普通貨物的騾車。
“皇上,”東海先生走過來,遞給載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布包袱,“這裡面是一些盤纏(碎銀子),還有一份…德州府‘恆源布莊’的假路引和身份文書(戶籍證明),您扮作布莊去南邊投親的少東家。錢管事扮作賬房先生,王總管是…生病的夥計。其他人都是護院和雜役。路上若遇盤查,切記不可多言,一切由我或錢管事應對。”
載湉點點頭,將包袱接過收好。他知道,從踏出這座關帝廟開始,他就不再是那個九五之尊的光緒皇帝,而只是一個在亂世中掙扎求生的普通人“載書生”了。
“都準備妥當了?”東海先生環視一周。
衆人皆點頭。
“好!出發!”
兩輛騾車(一輛載人載貨,一輛主要載貨以掩人耳目),在錢管事和他三名手下的護衛下,吱呀呀地駛離了破敗的關帝廟,匯入了通往南方的、塵土飛揚的官道。載湉和東海先生則步行跟隨在騾車旁邊,做出主家和賬房先生的樣子。
清晨的官道上,已經有了一些行人。大多是拖家帶口、面有菜色的逃難百姓,也有一些行色匆匆、眼神警惕的獨行客,偶爾還能看到幾隊耀武揚威、呼嘯而過的洋兵騎兵,馬蹄踏過,濺起一路煙塵,引得路人紛紛避讓。
沿途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不少村莊都已化為焦土,只剩下殘垣斷壁和被燒得焦黑的木樑。田地大片荒蕪,偶爾能看到幾具來不及掩埋的屍體倒斃在路邊,散發着惡臭。空氣中瀰漫着絕望和死亡的氣息。
載湉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心中如同壓着一塊巨石。這就是戰爭的代價!這就是他曾經統治的、如今卻滿目瘡痍的國家!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們盡量保持低調,騾車行駛的速度不快。東海先生和錢管事顯然對這條路線極為熟悉,總能提前避開一些大的村鎮和可能設有洋兵哨卡的要道,選擇相對偏僻的小路穿行。
即便如此,危險也如影隨形。
他們遇到過一夥攔路的、手持棍棒砍刀的亂民,足有十幾人,看樣子是餓瘋了的災民和潰兵組成的烏合之眾。幸好錢管事和他手下那幾個家丁都是練家子,再加上東海先生沉着應對,亮出了藏在車上的幾把短弩(顯然也是“故主”留下的),才將對方嚇退。
他們也遇到過一隊正在挨家搜查的、疑似偽軍(穿着清兵服飾,卻聽命於一個日本軍官)的小隊。當時情況危急,他們不得不將騾車趕入路邊一片茂密的玉米地裡躲藏,屏息凝神,直到對方搜索無果後離開,才敢出來繼續趕路。
一路上,風餐露宿,飢餐渴飲。他們帶的食物和水很快就消耗殆盡。錢管事他們會利用夜色,潛入一些看起來還算安全的村落,用碎銀子(顯然恭王府的勢力留下了不少後手)換取一些粗陋的食物(窩頭、雜糧餅)和飲水。載湉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民間疾苦和底層百姓在亂世中的掙扎求生。
王德福的傷勢,在騾車的顛簸和惡劣的環境下,時好時壞。東海先生用盡了帶出來的草藥,也只能勉強維持。載湉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也無能為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離京城越來越遠,離山東的地界越來越近。
沿途的景象,似乎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雖然依舊能看到戰爭的創傷,但村鎮的秩序似乎…相對好了一些?田地裡也能看到一些正在耕作的農民。路上行人的神色,雖然依舊帶着惶恐,但似乎少了一些絕望。偶爾能看到一些穿着新式(相對於清軍)軍服、精神面貌較好的士兵在維持秩序或巡邏。
“看來,袁世凱治下的山東,確實比直隸要安定不少。”東海先生看着路邊的情形,低聲對載湉說道。
載湉點點頭,心中卻更加複雜。袁世凱…這個名字,如同一個沉重的烙印,時刻提醒着他歷史的軌跡和潛在的危險。此人治世有方,練兵有術,卻也是一個野心勃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梟雄!投靠他?絕無可能!但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生存、發展,甚至…利用他?這將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就在他們即將進入德州府地界的時候,前方官道上出現了一個…關卡!
與之前他們遇到的那些臨時哨卡不同,這個關卡規模更大,不僅有沙袋、鹿角等工事,還有十幾名穿着袁世凱新軍制服、荷槍實彈的士兵在嚴密把守!所有過往的行人、車輛,都要接受盤查!
“看來袁大人對境內的管控,果然嚴密。”東海先生眉頭微皺。
錢管事上前,拿出那份“恆源布莊”的路引文書,遞給了守關卡的士兵。
那士兵接過文書,隨意看了幾眼,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們這支看起來不起眼的“商隊”,目光在載湉那雖然穿着粗布直裰、卻依舊難掩書卷氣的臉上停留了一下。
“車上裝的什麼?打開看看!”士兵的語氣雖然還算客氣,但眼神中卻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警惕。
衆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車上不僅藏着重傷的王德福,還有那些絕對不能暴露的武器零件和“前輩”遺物!一旦被搜查……
東海先生和錢管事對視一眼,正準備上前交涉周旋,就在這時——
關卡後方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馬上騎士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守關的軍官耳邊低語了幾句。那軍官臉色一變,立刻揮了揮手,示意放行!甚至連文書都沒再仔細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載湉等人都是一愣!
他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通過了這個看似嚴密的關卡?!
是巧合?還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載湉看向東海先生,發現後者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和…了然?
看來,東海先生背後的勢力,其能量…遠比他想像的還要深!
穿過關卡,他們正式踏入了山東的地界。前方的路依舊漫長而充滿未知,但至少,他們離那個充滿希望(或許也充滿更多陰謀)的目的地,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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