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寇連材”的驚心試探之後,王德福的行為舉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依舊恭謹小心,甚至比以前更加謹慎,但那份謹慎中,似乎少了一些疏離和戒備,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認同感。他伺候載湉時,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服從,偶爾會流露出一閃而逝的擔憂或沉思。在執行那些“秘密”任務,如處理藥渣、篩選膳食時,也更加乾脆利落,不再有絲毫猶豫。
載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中稍定。看來那番敲打和暗示起到了作用。王德福是個聰明人,他應該意識到,在這瀛台之中,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自己這位“落難”皇帝,或許才是他唯一能夠依附的浮木。當然,徹底的信任還為時過早,但至少,王德福這顆棋子,已經開始朝著他期望的方向偏離了。
然而,僅僅一個王德福是遠遠不夠的。載湉深知,想要在這密不透風的囚籠中有所作為,他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需要建立起一個屬於自己的、絕對可靠的微型情報網。
涵元殿內伺候的太監宮女,地位低微,平日裡受的欺壓和冷遇恐怕不少。他們的消息或許零碎,但匯總起來,卻可能拼湊出有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他們更容易被一些細微的恩惠所打動。
載湉開始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姿態。他不再是那個完全沉浸在憂鬱中、對周遭漠不關心的皇帝。他會在天氣好時,讓宮女們把他的書拿到院子裡晾曬,並隨口誇讚她們的細心;他會把自己看不完的點心(當然是經過確認安全的),賞賜給那些看起來面有菜色的小太監;他甚至會在某個太監灑掃時不小心碰倒了花盆,引來管事太監呵斥時,輕描淡寫地說一句“無妨,許是風大罷了”,替其解圍。
這些在前世看來微不足道的舉動,在這等級森嚴、人情淡漠的深宮內苑,卻足以引起漣漪。那些平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宮人,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來自最高統治者的“溫情”。他們看向載湉的眼神,除了敬畏,漸漸多了一絲感激,甚至…親近。
載湉敏銳地捕捉著這些變化。他知道,收買人心,尤其是這些底層宮人的心,不能一蹴而就,需要的是潤物細無聲的耐心。
在進行這些“懷柔”策略的同時,他也在尋找機會獲取更具體的情報。他最關心的,自然是軍事方面的情況,特別是袁世凱那支新建陸軍的動向。但他知道,這種核心機密,絕不是瀛台內一個普通太監能夠輕易打聽到的。
他換了一種更迂迴的方式。
“德福,”一日,他在院中散步時,看似隨意地問道,“近來京城裡…可還太平?朕聽聞,前些日子似乎有些紛擾?”他指的是搜捕維新黨羽的事情。
王德福躬身道:“回皇上,近來城中各營官兵盤查甚嚴,據說是為了清查亂黨餘孽。不過,京城九門守衛森嚴,倒也未出什麼大亂子。”
“哦?是哪些營的官兵在負責盤查?”載湉看似不經意地追問。
王德福猶豫了一下,低聲道:“聽聞…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也有…一些新軍在協同。”
新軍!載湉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新軍?是榮祿大人麾下的武衛軍嗎?”他故意提了慈禧的心腹榮祿。
王德福搖了搖頭:“似乎…也不全是。聽聞…天津小站那邊練出來的兵,也調了一部分入京…協防。”
天津小站!袁世凱!
載湉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果然,袁世凱已經藉著“穩定京畿”的名義,將他的部分兵力調入了京城!這是極其危險的信號!
就在他沉思之際,身後突然傳來“哐當”一聲脆響,伴隨著一個惶恐的驚呼。
兩人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眉清目秀但顯得有些笨手笨腳的小太監,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他面前的石桌上,一個原本放著筆墨的青花瓷筆洗,已經摔成了幾瓣。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小太監嚇得臉色慘白,連連叩頭,聲音都在發抖。按照宮裡的規矩,打碎了御用之物,輕則杖責,重則可能被趕出宮去,生死難料。
旁邊一個年長些的管事太監臉色一沉,正要上前呵斥,卻被載湉抬手阻止了。
“不過是個筆洗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物件。”載湉緩步走過去,聲音溫和,“你叫什麼名字?”
小太監怯生生地抬起頭,看到皇帝溫和的目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結結巴巴地回答:“奴…奴才叫小石頭。”
“小石頭?”載湉微微一笑,“人如其名,倒是有些…耿直。起來吧,以後做事小心些便是。”
“謝…謝皇上恩典!”小石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又是連連叩頭,眼圈都有些紅了。
載湉示意管事太監退下,然後對小石頭說:“看你年紀不大,進宮多久了?”
“回…回皇上,奴才進宮…不到一年。”小石頭緊張地回答。
“家是哪裡的?宮裡生活還習慣嗎?”載湉隨意地問著,像是在拉家常。
小石頭似乎沒想到皇帝會問這些,有些受寵若驚,斷斷續續地說了自己的家鄉和一些在宮裡的見聞。言語間雖然稚嫩,但也透露出一些信息,比如他來自直隸鄉下,家裡貧困才進宮,在瀛台這邊主要負責些灑掃的雜活,偶爾會跟著管事太監出島辦事。
載湉耐心聽著,偶爾點頭。這個小石頭,雖然笨拙,但看起來心思單純,或許…可以作為一個潛在的觀察對象,甚至未來可以利用他的出入機會。
“好了,去忙你的吧,記住,下次仔細點。”載湉溫言打發了他。
小石頭千恩萬謝地退下了。
待他走後,王德福上前一步,低聲道:“皇上仁慈。”
載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仁慈?在這深宮之中,無用的仁慈只會害了自己。他剛才的舉動,不過是成本最低的投資罷了。
他轉回身,繼續剛才的話題:“德福,你剛才說,天津小站的兵也進京了?”
王德福點點頭,神色有些凝重:“是的,皇上。奴才也是聽出島採買的同伴偶然提起的,說是人數不多,但裝備…很是精良,與京裡其他的營伍都不同。”
裝備精良!這更印證了袁世凱的威脅。
載湉沉默了片刻,心中已有計較。袁世凱的兵力進入京城,這絕非好事。慈禧或許是想利用他來制衡榮祿或其他派系,但這無疑是養虎為患。
“知道了。”載湉點點頭,“這件事,不要再對外人提起。”
“奴才明白!”王德福立刻應道。這一次,他的語氣更加堅決。他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位看似落魄的皇帝,正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而關於“新軍”的消息,恐怕就是其中關鍵的一環。他很慶幸自己剛才如實稟報了。
看著王德福離去的背影,載湉緩緩握緊了拳頭。
情況比預想的更複雜,也更緊迫。必須加快步伐了。
收攏人心,收集情報,等待時機…
他將目光投向殿內那張略顯陳舊的書桌。或許,是時候嘗試…寫點什麼了。不是詩詞歌賦,而是真正關乎未來的東西。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要開始記錄和規劃。
筆,在他手中,不僅能書寫文字,或許…還能改變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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