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和錢管事隨那老者進了祠堂,心中依舊是忐忑不安。幾名村民端來了清水和一小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鍋巴,兩人千恩萬謝,卻也只敢小口小口地飲用,生怕吃相太過難看,惹了村民厭棄。
那被稱作“七公”的老者,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不時在他們二人身上打量,偶爾會問起他們南來販運的貨物種類,或是途中遇到的風土人情,話語間雖無惡意,卻也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試探。錢管事打起十二分精神,謹慎應對,將那套早已編好的“客商遇匪”的說辭,添油加醋又不失分寸地重複了一遍,只盼能博取同情,渡過此劫。
就在老李和錢管事在祠堂中如坐針氈般等待之時,村外林地邊緣的載湉等人,更是度日如年。
夕陽的餘暉早已隱沒,夜色如同巨大的墨塊,一點點將周遭的景物吞噬。林間的寒氣也隨之升騰起來,讓本就飢寒交迫的他們,更添了幾分蕭索與無助。
“王大牛,你和趙虎輪流警戒,莫要放鬆。”載湉低聲吩咐,他自己也裹緊了身上那件破爛的衣袍,努力抵禦着寒意。
“是,李先生。”王大牛和趙虎應道,兩人一左一右,警惕地注視着村子的方向,以及身後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林莽。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每一刻都像是在衆人的心頭上敲打。他們不知道村裏的情況如何,不知道老李和錢管事是否安全,更不知道那前去查驗他們虛實的“老三”一行人,會帶回怎樣的消息。
擔架上的石頭,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股凝重的氣氛,偶爾會發出一兩聲極其微弱的呻吟,每一次都讓衆人的心揪緊。
“先生,您說…七公他…會不會…”王大牛終於忍不住,聲音乾澀地問向身旁的東海先生。
東海先生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絲安慰:“莫急,莫慌。那七公看起來是個明事理的長者,我等如今這般模樣,但凡有些惻隱之心,想來…想來也不會太過為難。且安心等待便是。”
話雖如此,他自己心中,又何嘗不是充滿了憂慮與不安?
就在衆人幾乎要被這無邊的黑暗與焦灼的等待吞噬之時,村子的方向,終於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人聲和腳步聲!
“有人來了!”趙虎低喝一聲,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能充作武器的東西。
腳步聲越來越近,還伴隨着幾點微弱的、搖曳的火光。
很快,幾條人影出現在林地邊緣。當先一人,身材粗壯,正是先前去而復返的那個“老三”!而在他身後,赫然便是老李和錢管事!他們身旁,還跟隨着兩三名手持柴刀火把的村民。
“李先生!東海先生!”老李一見到載湉等人,臉上頓時露出了難以抑制的喜色,快步搶了上來,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七公…七公他老人家發善心,允…允我等進村歇息了!還…還說會給些吃的!”
這句話,不啻於九天仙樂,瞬間驅散了衆人心中所有的陰霾與絕望!
“真的?!”王大牛和趙虎幾乎同時失聲叫了出來,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狂喜。
東海先生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口中喃喃道:“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載湉的心,也在此刻重重地落回了實處。他努力平復了一下激盪的心情,迎向那走過來的“老三”,拱手道:“這位大哥,多謝援手。也請代我等多謝七公他老人家的恩德。”
那“老三”上下打量了載湉一番,又看了看擔架上氣息奄奄的石頭,以及形容枯槁的東海先生,臉上的表情依舊有些戒備,但眼神中的敵意,卻明顯消散了不少。他甕聲甕氣地道:“七公說了,救人一命,積點陰德。你們也莫要多想,俺們下河灣村窮,也沒啥好東西招待。村東頭有間空着的舊牛棚,還算能遮風擋雨,你們今晚便先去那裏落腳。吃的…俺娘已經在熬些雜糧糊糊了,待會兒給你們送過去。”
雖然只是個舊牛棚,雖然只是些雜糧糊糊,但對於此刻的載湉等人而言,這已是天大的恩賜!
“多謝大哥!多謝七公!”衆人紛紛道謝,聲音中充滿了真摯的感激。
“走吧。”老三也不多言,轉身便引着他們,朝着那在夜色中透出點點昏黃燈火的小小村落走去。
一行人,攙扶着傷員,懷着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對未來的忐忑,終於踏上了進入這個陌生村莊的道路。
在“老三”和另外幾名手持火把的村民的引領下,載湉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這個名爲“下河灣”的小小村落。
下河灣村的夜晚,來得格外的早。或許是因爲地處偏僻,除了幾戶人家窗紙後透出些微弱的油燈光暈,整個村子都已沉浸在一片濃重的黑暗與寂靜之中。只有他們腳步的沙沙聲,以及不知從哪家院落裏傳來的幾聲警惕的犬吠,偶爾劃破這夜的寧靜。
不時有晚歸的村民,或是被犬吠驚擾而探出頭來的莊戶人家,見到這支由陌生人引領的、形容狼狽不堪的隊伍,無不投來驚訝、戒備與濃濃好奇的目光。載湉等人皆低垂着頭,盡量不與村民們的目光接觸,跟在“老三”身後,快步穿行在狹窄泥濘的村道上。
那“老三”將他們引至村子最東頭,靠近河灘的一處獨立院落旁。院落的籬笆早已殘破不全,裏面是一間比尋常茅屋更顯低矮破敗的建築。
“這原是村裏早年栓牛的棚子,後來牛沒了,就一直空着。”老三指着那黑漆漆的牛棚,甕聲甕氣地道,“裏面還算能遮風擋雨。你們今晚,便先在此處將就一宿吧。”
牛棚里一股經年累月的牲畜氣味和朽壞茅草、潮濕泥土混合的複雜味道,撲面而來。藉着村民手中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地上是坑窪不平的泥土,角落裏還堆放着一些早已發霉腐爛的草料,蛛網更是隨處可見。
然而,對於此刻的載湉等人而言,這樣一個能遮擋夜風寒露的所在,已不啻於瓊樓玉宇,再無半分可挑剔的餘地。
“多謝大哥,多謝大哥!”錢管事連聲道謝,聲音中充滿了真摯的感激。
“七公吩咐了,讓俺們給你們送些熱水和吃的過來。”老三說完,也不多停留,便招呼着其他幾個村民,轉身離去了,只留下一支火把插在牛棚外的泥地上,勉強照亮着這一小方天地。
老李和趙虎、王大牛趕忙上前,七手八腳地將石頭的擔架小心翼翼地擡進牛棚,尋了個相對乾燥避風的角落安置下來。東海先生則撿起一根斷裂的木棍,開始清掃地面上的垃圾和浮土。
不多時,便有兩名村婦,提着一個冒着熱氣的瓦罐和一桶清水,送了過來。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婦人,應是“老三”的婆娘,她將瓦罐和水桶放在地上,看了一眼棚內這些形容枯槁的“客人”,尤其是擔架上氣息奄奄的石頭,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忍,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低聲道:“七公讓俺們送來的。是些雜糧糊糊,還有乾淨的井水。你們…將就着吃些,暖暖身子吧。”
說完,便與另一名村婦匆匆離去,彷彿不願在此多待一刻。
瓦罐裏的雜糧糊糊,熬得極稠,散發着一股粗糧特有的、樸素的香氣。雖然依舊沒有任何油腥,甚至連鹽味都極淡,但對於這些餓了數日的人來說,這已是無上的美味。
依舊是先緊着石頭。東海先生用木勺舀起一點糊糊,吹涼了,小心地喂進石頭口中。石頭似乎也聞到了食物的香氣,竟微微張開了嘴,本能地吞嚥了幾口。
隨後,東海先生、老李也各自分到了一碗。他們吃得極慢,極珍惜,恨不得將每一粒米糊都細細品味。那溫熱的食物滑入腹中,一股暖意迅速擴散開來,驅散了些許飢餓與寒冷,也讓他們那早已麻木的身體,重新感受到了一絲活力。
載湉是最後一個吃的。他捧着那碗粗陋的雜糧糊糊,看著棚內這些與他一同經歷了生死患難的同伴,心中百感交集。想他堂堂大清天子,竟淪落到棲身牛棚,以殘羹為食的地步,何其悲涼,何其諷刺。但同時,他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慶幸。至少,他們還活着,還能感受到這食物的溫暖,還能看到明日的希望。
“多謝…多謝七公,多謝下河灣村的父老鄉親…”他低聲喃喃,將碗中最後一點米糊也舔舐乾淨。
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們淹沒。在這散發着牲畜氣息和朽草味道的破舊牛棚里,他們終於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安寧。
至少今夜,他們不用再擔心風餐露宿,不用再擔心下一刻便會餓死或凍死在這茫茫的荒野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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