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再去請孫老丈!”東海先生的聲音打破了茅屋內令人窒息的沉寂。
錢管事如夢初醒,應了聲“是!”,轉身便要往外衝。這時,一直關注着外間動靜的張大哥也聞聲從裏間走了出來,見此情形,二話不說,抓起掛在牆上的舊蓑衣(夜裏山風大,似有零星雨點),對錢管事道:“外面黑,路不好走,俺跟你一起去!”
“多謝張大哥!”錢管事感激地道,兩人匆匆推門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屋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載湉、東海先生、老李和那兩名護衛圍在石頭簡陋的“牀”邊。張大嫂也從裏間出來,點亮了那盞只在必要時才捨得用的、豆大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些許黑暗,卻更映襯出石頭臉上那不正常的潮紅。
“水…水…”石頭在胡亂的呢喃中,間或發出乾渴的呼喚。
張大嫂連忙取來一個陶碗,用木勺舀了些涼開水,老李小心翼翼地扶起石頭的頭,張大嫂則用勺子一點點將水喂進他乾裂的嘴脣。然而,大部分水都從他的嘴角溢出,真正喝下去的寥寥無幾。
載湉看着這一幕,心如刀絞。他知道,高燒會導致脫水,而脫水又會加重病情。在二十一世紀,一個普通的生理鹽水吊瓶就能解決的問題,此刻卻成了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難關。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現代醫學的急救知識——抗生素、物理降溫、靜脈輸液…但每一樣,在這深山茅屋之中,都恍如天方夜譚。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張大嫂用冷水浸濕的布巾,敷在石頭滾燙的額頭上,希望能起到一點點降溫的作用。但那點涼意,相對於石頭體內熊熊燃燒的熱度,不過是杯水車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鍋裏煎熬。
終於,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錢管事和張大哥扶着氣喘吁吁的孫老丈走了進來。老郎中顯然是被從熱被窩裏叫起來的,身上還帶着一股子睡意,但當他看到石頭的樣子時,那點睡意頓時煙消雲散,臉色變得異常嚴肅。
“怎麼燒得這麼厲害!”孫老丈也顧不上喘氣,立刻上前,撥開石頭的眼皮看了看,又伸出枯瘦的手指按了按石頭的脈搏,最後揭開了手臂上包紮的傷口。
昏黃的燈光下,那道傷口周圍的紅腫已經蔓延開來,甚至有些發紫,膿液也比白天時更多,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不好…這是傷口走了黃泉路,毒火攻心了!”孫老丈的聲音乾澀沙啞,連連搖頭,“俺昨日開的草藥,怕是壓不住這惡毒的火氣了。”
聽到這話,衆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錢管事更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着哭腔:“孫老丈,求求您,求求您再想想辦法!石頭他…他還年輕啊!他爲了護着主子,才受的這傷…”
孫老丈嘆了口氣,扶起錢管事:“唉,你先起來。俺…俺再試試吧。只是…醜話說在前頭,這回,俺也只有三四成的把握了。能不能熬過去,全看他自己的命夠不夠硬,還有老天爺肯不肯睜眼了。”
說罷,他從隨身攜帶的藥囊中取出幾包不同的藥粉,又讓張大嫂取來烈酒(山裏人自家釀的土酒,度數頗高),將一些藥粉用烈酒調勻,小心地塗抹在石頭的傷口周圍,另一些則讓張大嫂用熱水衝開,撬開石頭的牙關,一點點灌了下去。那藥汁極苦,石頭在昏迷中也忍不住皺眉反抗,嗆咳了幾聲。
一番忙碌下來,孫老丈已是滿頭大汗。他擦了把汗,對衆人道:“藥用上了。今晚是個關口,若是天亮前能退燒,興許還有救。若是這燒一直不退,或者…人開始抽搐說胡話更厲害,那…那俺也回天乏術了。”
老郎中沒有離開,而是選擇在屋內一角坐了下來,顯然也想親自守着,看看這最後的藥石能否起效。
茅屋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的火苗偶爾跳動一下,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以及石頭愈發粗重、間或夾雜着痛苦呻吟的呼吸聲。
載湉默默地看着躺在那裏生死一線的石頭,又看了看滿臉焦灼的錢管事和老李,以及神色凝重的東海先生。他知道,此刻所有人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禱。這個夜晚,對石頭而言,是真正的生死關。對他們這支逃亡隊伍而言,又何嘗不是一次信心的煎熬。
他不禁握緊了雙拳,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無力感,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包圍。
茅屋內的油燈光暈越來越小,燈芯在油中掙扎,發出最後的微光。屋外,夜色濃得化不開,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夜梟的啼叫,更添了幾分淒厲與不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對於守在石頭身邊的衆人而言,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錢管事、老李輪流用濕布巾擦拭着石頭滾燙的身體,試圖帶走哪怕一絲熱度。東海先生強撐着病體,不時伸手探探石頭的脈搏,眉頭時而緊蹙,時而又流露出一絲渺茫的期盼。
載湉幾乎一夜未眠。他坐在炕沿邊,目光緊緊鎖定在石頭因高燒而泛紅的臉上。他的腦海中,現代醫學對於高燒、感染、敗血症的種種描述與眼前石頭的症狀不斷重疊。他知道,在缺乏有效藥物和醫療手段的情況下,石頭此刻完全是憑藉着年輕的身體底子和頑強的求生意志在與死神搏鬥。
他看到錢管事眼中佈滿血絲,看到老李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焦慮,看到東海先生每一次探脈後那沉重的嘆息,也看到孫老丈不時搖頭,口中唸叨着“火毒太盛…命懸一線…”
“水…水…”石頭的嘴脣乾裂得如同久旱的土地,間或發出微弱的氣聲。
張大嫂再次端來涼開水,小心地用木勺喂他。這一次,石頭似乎比之前多嚥下了一些。這個微小的變化,讓衆人心中又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
孫老丈又給石頭換了一次敷在傷口上的藥膏,那藥膏黑中帶綠,散發着濃烈的草藥氣味。他仔細觀察着傷口,又按了按石頭的四肢,良久,才對一直守在旁邊的張大哥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張大哥聽了,默默地點點頭,臉上也是一片凝重。
載湉的心沉了下去。他雖然聽不清孫老丈說了什麼,但從他的表情和衆人的反應來看,情況顯然不樂觀。
他閉上眼睛,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與自責感湧上心頭。作爲一個名義上的君主,一個來自後世的靈魂,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伴在生死線上掙扎,而束手無策。如果不是爲了保護他,巴圖不會死,王德福不會死,石頭也不會身受重傷,命懸一線…
“皇…李先生…”東海先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聲音微弱地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石頭是條好漢子,他…他不會怪您的。您…您要保重自身,我等才有指望。”
載湉睜開眼,看着東海先生蒼白卻依舊堅定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暖,卻也更加沉重。他知道東海先生說的是實話,但他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就在這時,一直守在石頭身邊的錢管事突然發出一聲驚喜的低呼:“出…出汗了!石頭出汗了!”
衆人聞言,精神皆爲之一振,急忙湊過去看。
果然,在昏暗的油燈餘光(張大嫂又添了些燈油)和即將破曉的微弱天光映照下,只見石頭原本乾燥滾燙的額頭上、頸間,此刻竟然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緊接着,那汗珠越來越多,很快便浸濕了他額前的頭髮和身下的乾草!
“真的出汗了!是大汗!”孫老丈也湊了過來,他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石頭的額頭,又探了探他的脈搏,臉上那一直緊繃的表情,終於緩緩舒展開來,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喜色。
“好…好啊!”老郎中聲音有些激動,連說了兩個“好”字,“這是個好兆頭!出了這身透汗,體內的毒火就能散出來大半!燒…燒似乎也開始退了!”
他轉頭對一直焦灼等待的衆人道:“最兇險的關口,看樣子是熬過去了!這小夥子,命硬!真是命硬!”
“太好了!太好了!”錢管事喜極而泣,這個七尺高的漢子,此刻竟像個孩子一樣,用袖子胡亂抹着眼淚。老李也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東海先生更是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似在感謝滿天神佛的庇佑。
載湉緊繃了一夜的心弦,也終於鬆了下來。他走到石頭身邊,看着他雖然依舊虛弱,但臉上的潮紅已經退去不少,呼吸也比之前平穩了許多,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慶幸。
天,終於亮了。
第一縷晨曦透過茅屋的縫隙照了進來,驅散了長夜的黑暗與陰霾,也帶來了劫後餘生的希望。石頭雖然還未脫離危險,元氣大傷,接下來的恢復之路也必定漫長而艱難,但至少,他從鬼門關前被拉了回來。
對於這支在絕境中掙扎的隊伍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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