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獵戶張大哥身後,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山村。
正如老李之前窺探到的,村子不大,依着山坳的緩坡零散地建着十幾戶人家。房屋大多是黃土夯築的牆壁,頂上覆蓋着厚厚的茅草,不少地方已經顯得陳舊發黑,顯然久未修葺。狹窄的土路在屋舍間蜿蜒,路邊散養着幾隻瘦骨嶙峋的土雞,正在低頭啄食着什麼。一條同樣瘦得肋骨條條可見的黃狗,從一間茅屋後探出頭,警惕地低吠了兩聲,但似乎也沒什麼力氣,很快又縮了回去。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潮濕的泥土氣息,混合着牲畜的糞便味和淡淡的、質樸的炊煙香。
他們的到來,無疑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池塘。
最先注意到他們的是幾個在村口泥地上玩耍的孩童,他們看到這羣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陌生人,尤其是看到被攙扶着的、面色慘白的石頭和東海先生時,嚇得“哇”地一聲跑開了,躲進自家門後,只敢探出小腦袋偷偷張望。
隨後,一些正在門口做着零活(如編織、縫補)的婦女和老人也注意到了他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站起身來,臉上露出驚訝、警惕和濃濃的好奇。一時間,村口變得鴉雀無聲,只有衆人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
“都看啥看?!”走在最前面的張大哥似乎在村中頗有威望,他回頭不耐煩地吆喝了一聲,“都回屋去!這幾位是山裏遭了難的客商,到俺家歇歇腳,討口水喝!”
雖然語氣粗獷,但這話無疑是給載湉他們解了圍,也向村民們傳遞了一個信息:這些人不是歹人,是得到了他張某人許可進村的。
村民們的眼神依舊複雜,但那種赤裸裸的敵意和恐懼倒是消散了不少。一些人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但更多的人還是遠遠地看着,竊竊私語。
張大哥沒有理會衆人的目光,徑直領着他們來到自家門前。他的家看起來是村裏相對體面些的,但也僅僅是茅草屋頂更厚實些,土牆更平整些。
“都進來吧,外面風大。”張大哥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板門。
屋內光線昏暗,空間不大,一股混雜着煙火氣和陳舊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正對門是一鋪土炕,炕上鋪着看不出顏色的舊氈毯。靠牆放着一張歪歪扭扭的木桌和幾條長短不一的板凳。一個同樣穿着粗布衣裳,面帶侷促的中年婦人(應是張大嫂)和一个十歲左右、怯生生的小男孩從裏間探出頭來。
“當家的,這…”婦人顯然也對這突然到來的“不速之客”感到驚訝和不安。
“給客人倒水!”張大哥不容分說地吩咐道,然後指着靠牆的板凳和炕沿,“都坐吧,別客氣。”
一聽到“水”字,衆人幾乎是本能地嚥了口唾沫。
那婦人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手腳麻利地從一個陶罐裏舀出水,倒進幾個粗陋的黑陶碗裏,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衆人也顧不得什麼禮儀體面了,紛紛接過水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來。清涼的泉水(或是井水)滑過乾涸灼痛的喉嚨,流入空空如也的腸胃,那種滋潤的感覺,簡直如同瓊漿玉液。載湉連喝了兩碗,才感覺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五臟六腑稍微舒服了一些。
他放下碗,才有餘力打量這間簡陋的屋子。土牆,土炕,土灶台…一切都簡陋到了極點。這就是這個時代最底層百姓的真實生活嗎?比起紫禁城裏的雕樑畫棟、錦衣玉食,簡直是兩個世界。李明遠的靈魂感到一陣深深的刺痛和無力。他這個皇帝,連讓自己的子民免於飢寒都做不到,何其諷刺。
喝過水,那緊繃到極點的神經稍稍放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倦感瞬間席捲了所有人。石頭靠在牆角,臉色更加灰敗,冷汗浸濕了他額前的頭髮。東海先生也閉上了眼睛,若非錢管事在一旁扶着,恐怕早已歪倒。
張大哥看着他們的樣子,尤其是看到石頭那明顯不對勁的胳膊和痛苦的神情,以及東海先生那蒼白如紙的臉色,皺了皺眉頭,對他媳婦道:“老婆子,你去看看鍋裏還有沒有點野菜糊糊,給客人墊墊肚子。我去趟老孫頭那,看看他那還有沒有治跌打損傷的草藥,這兩位傷得不輕。”
聽到“草藥”二字,載湉等人心中又燃起一線希望。
“有勞…有勞大哥了。”東海先生勉強睜開眼,聲音微弱地道謝。
張大哥擺擺手,拿起靠在門邊的打獵叉,對載湉等人道:“你們先歇着,別亂走動。俺去去就回。”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茅屋。
屋內,只剩下這羣精疲力竭的“落難者”,以及那位有些手足無措、但眼神中已多了幾分憐憫的張大嫂和她怯生生的兒子。
暫時的安全,換來了片刻的喘息。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食物、傷藥、如何不暴露身份地在此休養,以及…如何聯繫上外界的“靜海社”,找到真正的立足之地,都是迫在眉睫的問題。
載湉閉上眼,靠着冰冷的土牆,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里希特日誌裏那些奇異的符號和圖紙…與眼前這原始貧瘠的村落形成了極其荒誕而又尖銳的對比。
張大嫂很快從裏間的土灶那邊端來一個黑乎乎的陶盆,盆裏盛着小半盆冒着熱氣的糊狀物,顏色是混濁的灰綠色,裏面夾雜着一些切得細碎的、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野菜葉子。一股混雜着粗糧和野菜的、談不上多麼誘人但至少是食物的味道,瀰漫在狹小的茅屋內。
“家裏…就只有這些了,別嫌棄。”張大嫂把陶盆放在歪扭的木桌上,又拿出幾個缺了口的粗陶碗,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大嫂說的哪裡話,救命之恩,已是感激不盡!”錢管事先一步反應過來,連忙拱手道謝。他接過碗,先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遞給閉目養神的東海先生。
東海先生睜開眼,接過碗,低聲道了句“多謝”,便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其他人也紛紛上前盛取。
這野菜糊糊口感粗糲,甚至有些發澀,但對於飢腸轆轆、瀕臨絕境的衆人來說,無異於山珍海味。溫熱的食物滑入腹中,驅散了些許寒意,也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暖意和力氣。連日來因飢餓而痙攣的胃部,終於得到了些微的安撫。
載湉也默默地喝着糊糊,他吃得很慢,一方面是身體虛弱,另一方面也在觀察着屋內的情形,以及思考着下一步。他看到石頭因爲左臂和肋部疼痛,只能用右手勉強舀着喝,臉色因爲熱食的刺激,反而更顯蒼白,額頭的冷汗就沒停過。
就在一盆糊糊快要見底的時候,張大哥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位身形伛僂、頭髮花白、面容佈滿溝壑的老者。老者揹着一個半舊的竹簍,裡面似乎裝着些草藥,手裏拄着一根磨得發亮的木杖,一雙眼睛倒是頗爲有神,透着一股山裏人特有的精明和沉靜。
“老孫叔,就是這幾位客人。”張大哥指着屋內的衆人介紹道。
“嗯。”老者點點頭,目光緩慢而仔細地從每個人臉上掃過,最後停留在傷勢最明顯的石頭和氣息最弱的東海先生身上。
“這位老丈是村裏的土郎中,姓孫,你們叫他孫老丈就好。”張大哥解釋道,“祖輩傳下來的手藝,專治跌打損傷,還有一些山裏的疑難雜症。”
“有勞孫老丈了。”東海先生掙扎着想要起身行禮,被錢管事按住。
孫老丈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他走到石頭跟前,蹲下身子,先是仔細查看了石頭用布條固定的左臂,又輕輕按了按他的肋部。石頭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嘴脣都咬出了血印。
“唔…這胳膊傷得不輕,怕是傷了筋骨。肋骨…也懸,怕是裂了。”孫老丈的聲音有些沙啞,“萬幸沒戳破內腑。得先把傷口清理了,敷上草藥,再用夾板固定好。能不能好利索,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老天爺的意思了。”
他又轉向東海先生,仔細查看了東海先生肩胛處的箭傷。那傷口雖然已經有些時日,但周圍依舊紅腫,隱隱有化膿的跡象。“這是…箭傷?”孫老丈眼神一凝,“有些日子了,邪氣入了骨,不好辦啊。”
聽到“邪氣入骨”,衆人心中都是一沉。載湉更是眉頭緊鎖,他知道這“邪氣”多半指的是感染,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染是足以致命的。
“老丈,還請您務必…盡力施救。”錢管事懇切地道。
“俺盡力而爲。”孫老丈點點頭,從竹簍裏拿出一些曬乾或搗碎的草藥,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藥膏,又讓張大嫂燒了些熱水,取來一些相對乾淨的麻布。
接下來,便是療傷的過程。孫老丈的手法談不上多麼精妙,甚至有些粗糙,但他顯然經驗豐富。他用熱水和一種帶有刺鼻氣味的藥酒(可能是用來消毒的土方)仔細清洗了石頭手臂的傷口,疼得石頭渾身顫抖,卻硬是咬着牙沒吭一聲。然後敷上黑乎乎的藥膏,用麻布包紮好,最後又找來兩片平整的木板,用布條牢牢固定住石頭的左臂。處理東海先生的箭傷時,他更是小心翼翼,清除了傷口周圍的膿液,敷上另一種帶有清涼氣味的草藥。
整個過程中,屋內鴉雀無聲,只有孫老丈偶爾的吩咐聲,以及石頭壓抑的喘息聲。載湉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多想提醒一句“一定要徹底消毒”、“注意無菌操作”,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在這種環境下,說這些無異於天方夜譚,反而會引人懷疑。他只能暗自祈禱,這些草藥真的能起作用,石頭和東海先生的身體能夠扛過去。
待到一切處理完畢,孫老丈擦了擦額頭的汗,對張大哥道:“行了,藥敷上了。這幾天小心伺候着,莫讓傷口沾水。按時給他們換藥。發不發燒是個坎,要是燒起來了,就去俺那再拿些退熱的草藥。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他們的命了。”
張大哥連連點頭應下,又拿出幾個銅板想要塞給孫老丈,卻被老丈推開了:“救人性命,積點陰德罷了。你們留着用吧。”說完,揹起竹簍,拄着木杖,蹣跚着離去了。
屋內,傷員得到了初步的處理,衆人腹中也有了些許食物。雖然依舊疲憊不堪,前路未卜,但比起幾個時辰前在深山密林中瀕臨絕望的境地,已是天壤之別。
張大嫂收拾了碗筷,又在炕上和地上鋪了些乾草和舊氈毯,示意他們可以躺下歇息。
衆人再也支撐不住,紛紛尋了個地方,和衣而臥。茅屋的檐下,給了他們一個暫時的、卻又無比寶貴的喘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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