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光速的方式-思念 - 《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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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的聲音。

車輪偶爾輾著擋路的碎石子，車廂偶爾小小晃動。

對面的老先生手裡緊握著一把黑雨傘，彷彿再大的衝擊都不能夠令他鬆手；斜對面的媽媽細聲呢喃著童謠，懷中嬰兒的眼睛開開又闔闔，深深沉迷；身旁染著一頭三色堇的少年掛著超過臉大小的耳罩式耳機，窗外的豔景在他眼裡變成一片朦朧迷離。

她端端正正地坐著，一雙明眸忙著蒐集車廂上每個人的一段心事、一點意境，夏至是一種足以催淚的溫度，靜靜蔓延再擴散。

「明年夏天再見！你答應我了，不許反悔！」

「終點站到了－－終點站到了－－」

站長沉著的聲音打攪了車廂，乘客們禁不起打擾，紛紛起身離開。她慢條斯理地站起來，長長的裙子輕輕擦過一整排的塑膠椅，走出車站，她還感覺得到一起帶來的夏至。

熱氣氤氳地蒸蒸上騰，然後，她在一群體面的上班族身後找到他。

相較之下，他是邋遢多了。他依舊穿著那件常常出現的小熊維尼白色上衣，一條淺色刷白的牛仔褲，別人是一臉「我賺錢，我要養家」的神情，他卻是「我賺錢，因為無聊」，一副稚氣未脫的大男孩模樣。

唯一比得上身旁那群西裝筆挺的人的，是他還燦爛真實的笑靨。

「妳來了。」他說，沒提自己在這裡等待了多久－－花都開好了，草正蓊鬱。

她溫柔地露出最美麗的微笑。

他說，附近有一間新開的拉麵店每天都很多人。「妳一定要吃看看，妳知道我對吃的品味不怎麼樣。」

他說，這鄉下地方越來越吵了，每天晚上都聽得到那快要完工的新幹線軌道躍躍欲試的聲音，就來自她的城市，像是某種呼喚。

他說，但是不管怎麼樣，他也還是把她喚來了，就像城市的步伐終究會停留在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有點慶幸。大概......是因為妳住在那個城市，這樣好像就離妳更近了。」他笑了笑，無辜而傻氣。

她沒怎麼說話，只是靜靜地把他的每字每句混著不知名草叢的蟬鳴，細細收藏起來。

「這次什麼時候要回去？九月初？」

他們認識的緣由，也沒什麼特別，就是她的上一段戀情在此終結，而他意外地拯救了第六次走到同一個路口的她。

他彷彿是夏天，熱情洋溢、和煦幽默，是她的世界裡突然出現的太陽。

大大前年暑假，他們一起在大半夜時上山，為了抓住黎明的瞬間；大前年暑假他們一起收成了偷偷種植的地瓜，兩個人圍在落葉堆前面吃得不亦樂乎，他的臉為了那惱人的黑煙成了關公；前年暑假，他們第一次一起看煙火，他不喜歡煙火，因為大家都罔顧美麗之後滿地的垃圾。

但他還是陪她去了，因為她想偷偷地去，卻被他發現只穿一件單薄的白洋裝。

「八月，」她說，不很堅定地頓了頓：「八月二十左右吧。」

「這麼早？還真忙。」他依舊咧嘴笑了，眼神卻望向別處。「明年會再來吧？」

「嗯。」

他們沿著城市的痕跡一路走到他的家，他的母親是個好客的人，也是記憶力很好的人，馬上就認出她來，忙拉著她進屋。「妳每年都來玩，真好！來來來，現在的西瓜正甜。」說著，一塊厚厚的西瓜就遞到了眼前。

他不說話，笑笑地看著她捧著西瓜發怔，又望望母親轉身回廚房的瘦削背影。

她一面啃西瓜吐籽，一面和他聊天。

「今天晚上好像有個慈善演唱會，要不要去？」他問。

「你不是討厭人很多，活動結束後剩下一堆垃圾？」

「對啊，我是要問妳要不要參加淨灘活動？」

她愣愣地望著他，半晌點點頭：「一起去吧。」

「晚上妳要去嗎？」他的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出來了，微微皺眉。

「嗯，我會小心的，不用擔心。」她站起來謝過婦人，又待了一下子才和他一起離開。

夜幕降臨，轟轟烈烈的主角和聽眾帶著滿耳的歡呼散場，果然留下一大堆垃圾，於是換他們上場－－

海的味道很鹹膩，她以前當過淨灘的志工，一度愛上廣闊無邊的深藍。但現在，她很討厭海，非常非常討厭。

「我愛大海－－！」

他朝著海面縱情大吼，海浪噗噗地湧到他的腳邊回應他。她白了他一眼，彎腰夾起一個沒喝完的可口可樂罐子，褐色液體無聲地流淌到沙子裡消逝，轉過頭，他已經神速地收了半袋垃圾。

也太快了吧！她笑著聳聳肩，繼續工作。

隨著垃圾量的減少，志工們最後也散了場。他拉著她吹海風，眉眼都是笑容。她看他那麼歡，不禁問起上次他在信裡提及的「重要的事」。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

「怎麼這麼突然......」他一臉沒準備好的驚慌，停了半晌，才小聲地說：「我，下個月要去妳的城市念書了，我考上研究所，也找到住處了。還有......」

「什麼？」他前面說的她通通沒聽到，不解地轉頭望住他。

「妳......都沒聽到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沒關係，反正那也不重要啦！接下來的不要漏聽就好了。」

啊？她還是不太明白，他卻突然站起來，朝著浸滿夜色的海洋大聲吼道：「我喜歡妳－－！超喜歡妳！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

她整個人愕愣住，慢吞吞地抬起頭，似乎有些消化不良，一定是......是晚餐的麵包害她脹氣了，真討厭。

他認真地望著她，眼神和海一樣深不可測地望著她。她不知所措地羞紅臉蛋，正想開口，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妳肚子不舒服喔？還是餓了？」他緊張地拉她起來，也不管什麼女朋友不女朋友了，拖著她就往回走：「麵包那麼劣質，果然酸掉了！去我家看看該怎麼辦吧！」

「好。」

她說了好，他不知有沒有意識到她回答的哪個問題？

然而他卻就這樣消失了，在去年暑假，她離開的前一天，他們一起愛過的那片海洋。

「要走了嗎？不再留些時候？昨天的西瓜好不好吃？」他母親一連串的問題扔過來，她一一答了，末了朝婦人笑笑：「阿姨，我明年會再來。」

「好，好，阿姨歡迎妳，難為妳每年都回來看他......雖然不在了，有個能記得他的朋友也是好的......」

他在，他一直都在。他在他母親身邊溫柔地看著她做飯，在父親旁邊細心地用廢紙摺小紙袋，他們初識的街口，在後院的落葉堆前，在熱鬧的大廣場上，也在那寂靜的沙灘上。

他在，因為她在。

火車的聲音，她目送窗外燦爛的風景，來不及盡收眼底的色彩在眼底凝成晶瑩的水幕，滑出眼眶。

她擦去淚痕，繼續蒐集同車廂裡每個人眼中的一段心事，一點意境。

夏至足以催淚，後來，還好她還收集了夏至的溫度。

火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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