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瞳沙與朱冠唐 - 〈針落成義〉

【第四十六章】針落成義

春末雨連連，長安石街濕潤未乾，潮濕的空氣中帶點初夏的悶熱嘲弄著人們的心絮，城南巷口，幾道身影隱於暗影，濕氣從石縫中悄然升騰，帶著微微泥霉與草腥。

「人進去了，跟著那孩子買的白芍與山楂，是庵中常用藥。他身邊那小鬼叫狗蛋，一問便知行蹤。」黑衣男子低聲報告。

角落中，一名少年負手而立，衣襟華貴，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陰沉，正是韓如野。

他自那日在藥鋪被阿瑟爾壓制後，心頭憋了一團火，怎也咽不下。世人皆敬他三分，他卻被一名素未謀面的庸醫羞辱，眾目睽睽之下無力還手。這幾日來，他命人四處打探此人底細，卻竟查無來歷，只知他名阿瑟爾，住於素心堂，行醫濟人，行跡低調至極。

這樣的人，不像是無根之輩。他心中多疑，便終於動念設局試探。

「我不信他真是什麼平凡醫者。若不動一動，怎知其底？」韓如野冷聲道，話語間透著少年的意氣與權貴的傲慢。

手下遞上一紙小令：「屬下安排了兩名地痞，在南市東巷潑藥害人，嫁禍那庵的藥材。屆時城衛巡查，自有人來請。」

韓如野點頭：「莫動真傷，只為逼他現形。」

然天有不測。原計畫中應被引至現場者，是阿瑟爾與狗蛋，卻不料誤傳訊息至韓如野親叔——韓家長史韓長弼。

韓長弼年近六旬，素以忠直著稱，向來不問家族鬥爭，唯憂百姓疾苦。此番聽聞藥鋪遭誣陷，竟親自前往欲平事理，未料計中暗藏火藥，不慎引發，當場炸開半壁藥櫃。韓長弼雖極力護旁人，自己卻受了灼傷，半邊肩背焦黑，昏迷不醒。

消息傳回韓府時，韓如野幾乎是聽得腿軟。

「怎麼會是……叔父……」他喃喃，手中紙條跌落泥中，濕雨浸透字跡。

那一瞬，他只覺耳鳴目眩，像是自己親手將一把火丟入了家門。

馬車疾馳，直往臨時救治所趕去。路上他一言不發，臉色蒼白，眼中翻湧的是懊悔、驚恐與難以啟齒的羞愧。他不敢想，若叔父就此身殘或殞命，他該如何向父親交代？又該如何面對那些曾教他持義為人、敦厚務實的家中長輩？

抵達救治所時，他幾乎是衝進帳內。

帳中一片靜默，惟有銀針落肉之聲細細響著。灰衣男子佇立床前，手如風過水，針法精準無比。韓如野認得，那人正是——阿瑟爾。

他呆在原地，一瞬間連呼吸都覺艱難。

他曾設局陷害於他，如今卻是此人，替他最敬重的親人續命救治。

韓長弼氣色微轉，汗水自額角滲出，終於緩緩睜開眼。

「此子手法沉穩，不是庸醫，汝當重謝。」他虛弱開口，聲音中帶著一貫的篤定。

韓如野鼻尖一酸，喉嚨一堵，卻勉力抬步走入帳中。

他喃喃問道：「你……你為何……救他？」

阿瑟爾收針，手勢穩如初見，語氣亦淡然如常：「人命無分貴賤，見死不救，與殺無異。」

他轉身欲走，韓如野咬牙：「你早知此局？」

阿瑟爾腳步未停：「知與不知，都不妨我救人。」

韓如野心中一震，那些自幼被灌輸的榮辱觀、權勢感，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可笑又空洞。他原以為權貴之子天生高人一等，原以為自己才是長安年輕一輩的主角。

可眼前這人，只因見死不忍，就能為曾被設局之人，捨身救治。

他臉上浮現出極其複雜的神色，羞恥、悔意、震撼交織，叫他一時竟難開口。

「你不記仇？」他終究還是問出口，語聲低微。

「我記。」阿瑟爾語氣不變，「但不靠仇行事。」

那一瞬，韓如野心中像是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幼時在書館初讀《春秋》，老師說：「君子復仇，不忘仁義。」他那時笑而不信，如今方知，那是此生最難的選擇。

他沉默良久，低聲道：「此事……我欠你一命。」

阿瑟爾停步回望：「莫讓你的人再亂動。狗蛋雖小，命卻是命。」

韓如野重重一點頭，竟罕見地低下頭，深深行了一禮。

「從今往後……你我若不嫌棄，我便喊你一聲兄長」

他聲音有些顫抖，卻從心底發出。那並非場面話，而是真心敬服。

阿瑟爾一怔，半晌淡道：「你若肯記住今夜，不妨一試。」

那一刻，帳外的雨聲也靜了。

兩人並肩走出營帳，春雨已歇，天邊一道微光穿破雲層，落在城南樹影之間。路邊一株老梅，在暮春將盡之際，忽然開出一枝白花。

這枝白花，像是春與夏的邊界，也像是兩人之間冰封終解的一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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