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瞳沙與朱冠唐 - 〈舊王與少年〉

素心堂內，藥香依舊。日已入暮，光線從西窗灑落，落在長案與藥罐之間，勾勒出斑駁輪廓。那一道光，映著塵埃懸浮，如年歲沉浮在靜水中緩緩飄蕩。

阿瑟爾沉默地坐在藥爐邊，手中湯匙不緊不慢地攪拌著湯藥，木柄輕敲瓷沿的聲音，在靜謐中清晰可聞。他的神情平靜，像風過雪地後留下的一層霜痕，無波無瀾，卻隱隱寒意。

李玄風站在窗前，負手而立。屋外枝影婆娑，風聲細碎，像舊事低語。他的白髮在餘暉中泛出微光，衣袍鬆垂，剪影依稀仍可見舊年王爺之風儀。

「東廠對凡人下手，不稀奇。」他終於開口，聲音如墨，沉穩而澀，「在朝堂上活過幾十年，你會發現‘人命’二字，從來不是什麼分量。」

阿瑟爾並未立即回應，他只是看著火爐中的藥液冒出氣泡，一聲接一聲，像是心底那些他無法言說的嘆息。

「那個孩子，不該受這樣的罪。」他低聲道，像是對李玄風，也像是對自己。

李玄風轉身，看著他那張沉靜得過分的面容，目光裡藏著什麼——憐惜？不忍？又或是一種預知未來風雨的無奈。

「你想行醫一世，不沾塵埃。但你知道，那些真正需要救的人，很多時候並不是病人，而是——這個天下本身。」

阿瑟爾一愣，眼神微動。

李玄風走到他身旁，坐下，從一旁抽出一冊藥錄，翻開，又闔上。他沉吟片刻，道：

「這些年你不在，素心堂還在。但我老了，手腳也慢了。如今這長安城裡的風，比當年還要冷。東廠、錦衣衛、內府三司……彼此爭功逐權，連‘誰去查誰’都成了一場博弈。」

阿瑟爾默然。

「這些你不必管。」李玄風轉頭看他，語氣忽然溫和，「我只想你平安——你若只想為人治病，那便這樣過一生也好。這庵，這爐，這些草藥，我都替你守著。」

但話至此，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長。

「只是……若有一日你心中真的有不平之氣，不是因誰，也不是為誰，只因你自己覺得不能再看著，那麼——」

他停頓片刻，語氣變得輕緩，幾近唏噓。

「那麼，刀在哪裡，你自然會知道。」

阿瑟爾低頭望著自己腰側的刀，那柄從未在廟堂出鞘的鋼刃，這些年不知陪他走過多少山林與夜道，也斬過無數草莽與匪類。但他知道，一旦在這城中拔出，那便不是刀對人，而是人對權。

他輕輕摩挲刀鞘，終又放下。

「師父，素心堂……」他沉聲問，「只是庵中行醫之處？」

李玄風微笑，卻未作答，只問：「你見過庵後的石燈嗎？」

阿瑟爾一怔，點頭：「那座無火無光的石燈，從我來這裡起便一直立著。」

「那不是燈。」李玄風目光微斂，「那是信標。」

「信什麼？」

「信我們還在。」

那一刻，阿瑟爾心頭震了一瞬。他忽然明白，這些年他在外遊歷時，素心堂看似淡出塵世，實則未曾閒過。那看似尋常的送藥、問診、替鄰里解憂，其實一直是另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與腐敗對抗，與權勢博弈，與冷血對峙。

而李玄風——這位曾為先帝王弟的隱者，原來從未真正退出過棋局。他只是選擇，靜靜坐在局邊，看著世局更替，看著棋落人亡，直到……有人能替他重新執子。

「素心堂，不止醫人。」阿瑟爾低聲道。

李玄風看著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欣慰，卻未點破。他只道：「我這一生，殺過人，救過人，送過朋友入宮，也送過兄弟入土。如今這世道，活著比死難。」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門外天色，語氣低緩：

「我不希望你走我走過的路。那是刀鋒之上走，走得久了，連人心也會被磨成鐵。」

阿瑟爾看著他，唇微抿，沒有答話。但他知道，李玄風心中已有打算，只是從未說破。

他想讓自己接手素心堂。不只是這間藥庵，而是那一整張遍佈江山的暗網、情報、殺手、密探——一個王爺以餘生之力所維繫的孤燈。

可他又不願自己入局。

矛盾如山，壓在兩人之間。

「我不會催你做任何決定。」李玄風終於說，「我不會像當年那些人一樣，為了局勢、為了權衡，犧牲別人的命與選擇。」

他抬眼看著阿瑟爾，目光中是千山萬水後的疲憊，亦是所有父親對兒子的希望。

「你走哪一條路，我都在這裡，替你守著後方。」

阿瑟爾低頭，看著手中那杯尚未遞出的藥湯，沉默許久。

「我只是……不想再看見孩子流淚。」他說，聲音很輕，卻如冰下流火，燙得人心口發疼。

李玄風輕聲笑了，那笑帶著無盡滄桑與釋然。

「那你遲早會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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