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九門三百坊,萬戶千巷。晨鐘初響,鼓聲未息,市井已開,炊煙散作金光一線,與天上薄雲並行。東風拂過朱雀大街,挑起檐下紅綾,也撩動了萬千人家的一日生計。
阿瑟爾行於坊間,灰衣微捲,肩背簡囊,腳步不急不徐。他的身形不甚顯眼,卻自帶一股沉靜氣息,行過之處,連街頭犬隻也只遠遠望他一眼,便低頭歇回原地。
他初回長安,未急入藥庵,只信步穿過朱雀街西端。朱雀街雖為主幹,巷口旁枝卻錯綜如織,入其間,宛若踏進另一重天地。今日天氣尚寒,風從牆角穿過,卷起地上枯葉,一同撲向那市井深處的生活氣息。
他入一處小巷,兩側屋舍低矮,瓦簷微翹。小巷口有小販挑擔叫賣,吆喝聲混雜著豆腐香、糖餅甜。孩童穿著厚絮小襖,你追我逐,笑鬧聲在牆壁間迴盪。鷹犬鳴叫聲中透著人間煙火氣,無不訴說著長安城的清晨已然展開。
阿瑟爾忽然停於一處胡同口,望見一老婦伏於牆角,咳嗽不止。她身穿舊棉袍,髮亂如蓬,雙手緊抱著一隻空籃,籃中只有幾枚破碎的橘皮。寒意侵骨,那咳聲聽來如刀割肺腑。
他蹲下為她切脈,不語,只從懷中取出一撮草末遞去:「水煎三分,連服兩日,莫再飲涼茶。」
老婦雙目微濡,哆嗦著雙手接過藥末,連聲稱謝:「小哥……你是神人啊……我、我無錢可謝你……」
阿瑟爾未言,只輕輕點頭,便轉身即走。灰衣隨風微揚,腳步無聲無息,彷彿從未停留過。
此景落在一名路過書生眼中,那書生衣襟染墨,手中捧書,眉目清秀。他望著阿瑟爾背影漸遠,忍不住低聲對旁人道:「是那素心堂的冷醫?果真不收分文……怪人一個。」
街角轉處,一座茶館漸起人聲。茶館檐下高掛一面紅字白帷,書「問春樓」三字,意蘊風雅。樓下客滿,樓上滿座,說書人拈著摺扇,端坐台前,白鬚輕揚,聲音洪亮:
「且說前些時日,女帝微服出巡,遇刺於關西林道,幾無生還之機——」
「後來怎樣?」茶客急問,手中茶碗搖得湯水微瀉。
「後來,自有神刀現身,一式『斷月』斬敵首,救駕如電光火石之間——那刀光一現,天地皆驚!」
人群嘩然,有人摔盞,有人拍桌,更有人低聲喟嘆:「‘斷月’……可不是江湖傳聞中的那三式刀法?」
阿瑟爾腳步微頓,耳中話語隨風入耳。他未回首,只淡淡一笑,低語:「說得倒比真事精彩些。」
他步過鳳翔坊時,一道熟悉藥香撲鼻而來。那是素心堂的獨有香氣——以沉香拌黃連、佐靈芝所熏,既可避蚊又寧神,聞之便知清靜所在。他加快幾步,終見那熟悉門匾仍懸木梁之上,字跡微斑,但氣韻不減。
推門而入,一切如舊。堂內光影斜斜落下,案前藥冊堆疊,瓶罐錯落有致。窗格邊沿擱著曬乾的黨參與北芪,香氣與陽光交織成一道靜謐時光。牆上懸一幅字:「藥為心用,刀為情守。」筆力蒼勁,正是師父李玄風手筆。
李玄風正對窗摺紙作方盒,手法娴熟,似已忘年。他未抬頭,只淡聲道:「回來了。」
「回來了。」阿瑟爾放下囊袋,走向藥案,一如往日。
庵中無需多言,世間萬語不及一聲熟悉。兩人如舊,只以動作代言。
李玄風見他眉宇多了幾分沉靜,心中已有計較。當年一別,阿瑟爾孤身遠行,尋藥入嶺南,歷風霜寒雨,如今歸來,手中除草藥,心中必另藏故事。
午後時分,街口傳來孩童打鬧聲與商販叫賣,素心堂窗外卻靜如遠山。阿瑟爾一邊理著藥草,一邊將那一夜的火光、那人的身影,鎖進心底深處。那夜林道之變,腥風血雨之下,他未曾言說,亦未曾忘記。
他的手,依舊穩。可每當手心觸及某味藥材時,腦海裡總會閃現那雙滿是懼意的眼,那抹決然的影。
有人說他冷,說他不近人情,可只有他知道,若情動於表,則無法護人於危。情可動,卻不可亂。
素心堂外,一隻貓靜臥檐下,尾巴緩緩搖動。風聲起,木魚輕響,彷彿一切歲月都在此處緩慢流動,無需言語,也無需交代。
阿瑟爾低聲道:「師父,我想留下來。」
李玄風終於抬頭,眸光如舊,淡道:「你本就未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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