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走廊總是比其他地方更冷一些。
林夏抱著一疊病歷走過時,白熾燈在她頭頂滋滋作響,像是某種不安的電流。她在這裡工作了三個月,依然不習慣那些從病房門縫里滲出來的低語——有時是哭泣,有時是狂笑,更多時候只是無意義的重復。
但今天不一樣。
309號病房的門半開著,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光影交界處。陽光從他身後透進來,把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而他的靈魂——
林夏猛地停住腳步。
她的色盲症從七歲起就被確診,視網膜錐細胞缺失讓她眼中的世界只有灰階。醫生說過,這是不可逆的損傷。可此刻,她分明看見那個男人周身縈繞著一層流動的藍色,像被水稀釋的墨水,又像暮色將臨時最遙遠的那片天空。
"你看得見。"男人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這不是疑問句。
病歷夾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沈郁,32歲,抑鬱症伴隨解離性障礙——散落的紙張上這樣寫著。林夏蹲下去撿,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
"是普魯士藍。"沈郁走過來幫她,袖口掠過她手背時帶起一陣微涼,"18世紀化學家偶然發現的顏色。當時他們想合成紅色,卻意外得到了這種深藍。"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邊緣有細小的裂痕,"我的靈魂,是這個顏色嗎?"
走廊盡頭傳來護士長的笑聲,尖銳得像是玻璃划過金屬。林夏抬頭,看見沈郁的眼睛里沈著某種她從未在患者眼中見過的東西——不是瘋狂,不是麻木,而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最終這樣回答,卻把"普魯士藍"這個詞像含著一塊冰似的含在舌底。
後來林夏發現,每當沈郁的情緒波動時,那種藍色就會產生微妙的變化。醫生給他做電休克治療時,藍色會褪成蒼白的霧靄;下雨天他坐在窗邊發呆時,藍色又會沈澱得近乎黑色。最奇怪的是某個深夜,她值完班經過活動室,看見他一個人在下國際象棋——左手對右手,而他的靈魂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鈷藍,像是風暴來臨前的海面。
"你在和誰對弈?"她忍不住問。
沈郁移動皇后,吃掉自己的主教。"和十七歲那年的我自己。"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像一顆牙齒掉進金屬托盤,"他總是不肯認輸。"
活動室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月光把他們的影子釘在地板上。林夏突然意識到,沈郁可能是這座醫院裡唯一比她更孤獨的人。
護士長警告過她不要和患者走得太近。"那個沈郁,"她塗著艷紅指甲油的手指在太陽穴邊轉了轉,"腦子里缺了點什麼。上次他說能看見死人靈魂的顏色,把203的老太太嚇得尿了褲子。"
但林夏發現自己開始期待每天的查房。她會故意放慢記錄體溫的速度,就為了多觀察一會兒那種藍色如何隨著晨光流轉。有天沈郁發著高燒,藍色變得稀薄透明,她竟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慌,直到第二天看見顏色重新濃郁起來才松了口氣。
梅雨季的某個下午,沈郁失蹤了。
監控顯示他徑直走出了大門,保安發誓沒看見任何人經過。林夏找遍整個醫院,最後在天台發現他——沒有要跳樓的跡象,只是仰面躺在積水里,白襯衫吸飽了雨水變得透明。令人窒息的是,此刻他的靈魂呈現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色澤,像是藍色里摻進了極細的金粉。
"彩虹是圓的,你知道嗎?"沈郁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說,"只是我們通常只能看見其中一段弧線。"一道閃電划過,他的虹膜里映出支離破碎的光,"就像你只能看見我靈魂的一小部分顏色。"
雨滴砸在林夏的眼皮上,冰涼得像某種啓示。她突然想起六歲時那次高燒,夢見自己漂浮在無數彩色氣泡中間——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顏色。
"如果我真的是色盲,"她跪下來,讓雨水順著下巴滴到沈郁臉上,"為什麼能看見你的藍?"
沈郁笑了。這個笑容讓他看起來像是某個古老壁畫上正在褪色的神明。"也許因為,"他伸手接住一滴雨,"我們缺失的是同一塊拼圖。"
後來林夏在整理沈郁的病房時,在床墊下發現一本褪色的筆記本。最後一頁寫著:
"他們說我瘋了,因為我聲稱能看見靈魂的顏色。但有沒有可能,真正瘋狂的是那些看不見的人?"
墨跡下面有一幅小小的素描:一個穿白大褂的女孩,眼睛的位置被塗成了深灰色。畫框外延伸出無數彩色線條,像是一個正在溶解的彩虹。
窗外,今年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林夏眨了眨眼,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流下來。她抬手去擦,卻看見手背上沾著一滴藍色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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