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途 - 第十五章．差勁的安慰

「我覺得我們沒什麼差別啊？」

拓圖像土撥鼠刨起腳邊的灰燼山。

這堆可憐蟲被感染成祟魔又被淨化，連骨灰都不剩。

被腐化當下，穿戴的事物多半會留下，那是身而為人最後的殘跡。

征戰修院多半會將遺物回收鑄碑，運回草原的修道院之中保存。

當修士步入修院大殿時，鑄碑高聳如林，警醒著職責與天命。

現在？鑄碑？

那些東西哪有殉職撫卹重要。

拓圖得把罹難者的狗牌通通回收，讓保險公司跟貝徹爾礦業乖乖掏出殉職給付。

至於莉薇爾的困惑？對他而言並不是個事。

「你真不在乎精靈與祟魔的關係？為什麼？」

少女見過太多的質疑與恐懼，他們在癲狂之中詛咒著精靈，並痛恨著隱瞞真相的古老種族，最後在她械杖凝集的魔力面前化為冰屑，或許是沒見過如此淡然的反應，她渴求著修士的答案。

「妳認為我可能抱有不願明說的疑慮？」

拓圖抖落狗牌上的灰燼，收進包裡，對莉薇爾應道。

「……你可以這麼理解。」

「莉薇爾，征戰修士的認知中只有兩種人　　」

他比出兩隻手指。

「袍澤、凡人。」

「有資格站在戰士背後的，唯有他的袍澤，而永遠信任身後的袍澤，是戰場上千真萬確的箴言。」

修士直起身，嚴肅地訴說鳶主對軍隊的期許。

「當大敵環伺，戰士便必須有清楚的認知，一旦因為撇頭而導致沒擋住應擋住的祟魔，或者導致防線被突破、擊垮、撕碎，那才是對身後袍澤，對應守護的百萬生靈的不忠，是對這身甲冑與榮譽的褻瀆。」

「妳為了隊友願意捨命與祟魔對壘，表明妳與腐敗異端並非一類，妳擁有反抗可怖大能的勇氣，既用行動表明立場，我又何需質疑妳的忠誠？」

面對修士澄澈的真誠，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或許她也羨慕著修士的耿直。

思索一陣後，少女撇開游移的雙眼，嘴角微曲，苦澀一笑。

「……謝謝。」

「我從銀色月灣來到英格倫爾，面對被稱為精靈詛咒的災難依然沒有方法解決，我的旅程抵達了半途，卻沒有任何線索，身為知道真相的種族，卻只能不斷用悲劇掩蓋一切，老實說，我很不甘心。」

「無力嗎？」

「或許吧，你們打了十三次遠征，不會嗎？」

莉薇爾無力垂下雙肩，械杖與塔盾在精靈少女的手中如此沉重。

「我不太能理解妳的感性，根除異端是修士的天命，就跟吃飯喝水一樣，是達成活下去這個目的必要的經過。」

征戰修院對抗祟魔的歷程冷血而高效，為了把它們掃進垃圾堆裡，任何見到在掃除，或者位於掃除路徑上的生靈都將一併被「淨化」。

沒有任何軟弱會被放過，靈魂在紛飛的戰火中滌蕩，被烈焰淨化地更為純粹。

「在第十三次無盡遠征中，當我曾經周遊過的城市，那座我兼職角鬥士賺得盆滿缽滿的大城僅被一個腐化的貴族給汙染成數百萬祟魔上下翻騰的地獄時；當我看著因為一枚金幣就喜孜孜原地蹦跳的貧民窟少女被墮落的雙親撲在地上撕咬時，我們並沒有給予憐憫的權利。」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hl82MrOcJ

「我指揮麾下修士焚燒整座城市，碎骨鳶在長空中俯視著七夜未滅的烈火，運河的水被煮沸，包圍圈內一隻老鼠都沒被留下。」

　　　　謝謝你，你會再回來這座城市嗎？
　　　　或許會吧？
　　　　傳說北方被壞東西侵占了，它們會佔領這座城市嗎？
　　　　不會的，孩子，征戰修院一直在淨化這片土地。
　　　　那如果它們來了呢？我……很害怕。
　　　　孩子，那就緊握著這枚金幣，唸著我的名字。
　　　　拓圖．虛連題，征戰修士，長生天之子。
　　　　太好了……拓圖……你終於……終於來了。

拓圖替記憶蓋棺，征戰修院的冷血與殘暴沒有任何藉口能夠推託，每焚燒一座城市，剩餘的修士就更加冰冷麻木，他們無可避免地被破碎的情感拖著向前行軍，在每一次的毀滅中變得更加內斂而沉默。

「但我很羨慕妳，莉薇爾。」

「我反倒欽羨你能這麼果決。」

修士搖搖頭。

「對無力的不甘是人性的證明，不要忘記它。」

「你們不會嗎？」

「修士的情感僅剩下對祟魔的仇視與憤怒，我們雖經歷試煉，從鑌鐵蛻變為精金，但我們依舊是人，無可救藥的人，以致我們柔軟脆弱的一部分與怯懦之人一同死在了戰場，連帶血肉被荊棘之路一同刮除，殘餘的人性則乾死在甲冑的鐵殼之內。」

即使拓圖厭惡倫蒂尼恩，他也不希望一個人口近千萬的城市以烈火祭天，那裏雖有渾球，也有願意讓他看免錢書的店員、把薯條打折賣他的小販，願意讓他屯戰利品的房東，他不願戰火蔓延到那個灰鬱的世界。

莉薇爾並不是把「移除有害人口」當作「工作」的屠夫，她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憤慨與不甘，她的溫柔與械杖並濟，只得在惋惜中淨化辜魂。

拜其所賜，她會更加痛苦，卻也比大半修士更有勇氣。

拓圖想試著理解她。

雖想鼓勵莉薇爾，但這張爛嘴實在編不出什麼好話。

女孩子喜歡什麼？

武器？戰鬥？榮譽？

她解決這麼多祟魔，幫她的肩甲刻擊殺標誌她會開心嗎？還是把賜福用的禱文黏到她的械杖上？

經歷頭腦風暴的修士沉默了幾息，面對她陰鬱的美貌，也只憋出參雜無奈跟一咪咪鼓勵的爛話。

他仰望冰冷的黎明，長嘆一息。

「每當我們攻陷一座化為血肉的巨型城池，意味著征戰修士拯救了千萬之數，卻也輕易將數百萬生靈燒成灰燼，這是理解真相之人應當承擔的罪過，亦是我們的傲慢，我們最令人憎惡的本質。」

「我們能捱過試煉之夜並非因為我們是最聰明、跑得最快、力量最大的孩子，而是我們有勇氣承擔絕望之眼烙入雙眼的恐懼，承擔屠殺千萬生靈的災孽，我們的未來也將承擔更大的責任與義務盡最大的可能去贖罪。」

「妳我是見證過祟魔的共犯，彼此只剩一種選擇，躬耕於黑暗、在沉默中倍受煎熬，隨之而來的罪惡感既是美德也是詛咒，妳壓抑足以振聵的吶喊直至今日著實努力，身為Ａ４小隊隊長，妳踏上天途，堅守著修士也為之動容的高貴心性。」

修士拍了下她的肩膀。

「妳現在是榮譽征戰修士，是我的共犯了。」

莉薇爾揚起耳朵，無奈地微微一笑。

「噗哧，真是差勁的安慰。」

她綿軟無力地頂了一肘子，像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

「我也只能飲乾這瓶鴆酒了，對吧？共……犯……咦？」

朦朧逐漸壟罩視線，乾涸的魔力讓她踉蹌的步伐不受控地往一旁橫倒。

精靈少女用法術控制的巨大白色鎧甲，也在此刻潰塌崩垮。

「莉薇爾！」

砰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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