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星途 - 第四十六章-星光

今天的市集一如往常的熱鬧。

各式零件在攤位上碰撞，食物的香氣混著灰塵與機油味瀰漫在空氣中。叫賣聲此起彼伏，粗啞而急促，混亂中卻透著一股旺盛的生命力。

這裡不是什麼浪漫之地，直到⋯⋯一黑一銀的兩道身影出現在人群中。

他們的步伐不快，卻極其引人注目。

雄性高大挺拔，全身黑衣，像是從陰影中走出來的獵犬；雌性銀髮如月，安靜柔和，仿佛誤入塵世的星影。

他們並肩穿行在市集中，吸引了無數視線。

街道兩側的人們不自覺放慢了腳步，有的停下手中的動作，有的目不轉睛地盯著。

這一切，既衝突又和諧，陌生又難以移開視線。

「那不是幽爪的老大嗎？」

「那個雌性⋯⋯就是傳聞中的那個嗎？」

「獸神啊，雌性真的會出現在黑鐵鎮？」

那些話語間滿是狐疑，但無論是誰，看著他們時，臉上都難掩一絲說不清的神情。那兩人看起來，竟意外地⋯⋯登對。

最讓人詫異的，是那位傳聞中冷酷無情、令人聞風喪膽的幽爪首領。

他默默為身旁的小雌性提著東西，動作乾淨俐落，不帶半分怨言。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也處理得近乎完美。

當旁邊的攤販潑出一桶水清理地面時，他在水珠飛起的瞬間便向前踏出，精準地用身體擋住了可能濺到她的方向。

沒有人提醒他這樣做，他甚至沒有回頭確認她是否受驚。因為他早已習慣，早已準備好。

還有其他更貼心的時刻。

當兩人經過人車混雜的街巷時，他總會不著痕跡地微微側身，將她引到靠牆的一側，像是一種本能的保護，優雅得近乎儀式化。

在人多擁擠的轉角，他也會輕輕抬手，用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手勢，便替她隔開了某位舉止粗魯的搬貨小販。

不是炫耀，也不是刻意討好。

而是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修養與克制，像是從小接受過最嚴格禮儀訓練的紳士，如今只將那一切，用在一人身上。

那原本只存在於傳聞中的狠角色、冷面劊子手、傭兵之王⋯⋯在這一刻像一位貼身的侍從。

而那位銀髮雌性呢？她只是靜靜地走在他身旁，像早已習慣這樣的步調與距離。

她沒有閃躲，甚至在某個攤位前抬頭跟他說了什麼，微微一笑。

沒人聽清楚內容，但那個雄性的肩膀，似乎放鬆了些，嘴角也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在這座什麼都可以賣、什麼都藏得住的黑市之城裡，這樣的畫面，是極其罕見的。

就像一把刀，深深插入沙坑裡。也像月色落進火藥堆，危險得難以忽視，卻又美得令人窒息。

「這一帶是核心商區，靠近舊鐵道，交易量最大。」利昂一邊說著，一邊抬手指向市集深處：「高價晶體、非法藥物、武器模組和情報資訊，多在這裡流通。」

「聽起來一點也不適合觀光。」莉莉絲輕聲笑道，視線掃過路邊攤販上堆疊的改造手臂與異常閃爍的能量藥瓶。

「在這裡，你這種柔弱的雌性很容易被盯上。」

利昂的語氣輕描淡寫，卻下意識將她拉近了幾分，掌心扣得更緊。

莉莉絲怔了一下，隨即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頑皮。

「你確定？」她刻意拉長句尾，聲音柔柔的，卻透著某種準備反擊的意味。

利昂側過頭，假裝一本正經地掃視了她一番，然後點了點頭：「細胳膊細腿的，看起來風一吹就倒。」

「哦？在你眼裡我是這樣的嗎？」她挑起眉，抬手打了個響指：「那可不行。我得讓某人長長記性。」

話音剛落，利昂外套的下擺傳來一聲細響，微不可聞。

他低頭一看，那原本完好無缺的風衣，赫然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小洞，邊緣還冒著一縷白煙。

他眉頭輕挑，轉頭看向莉莉絲。

她正對著他笑，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哎呀，柔弱的雌性嘛，總得有點手段保護自己，不是嗎？」

利昂喉頭上下滾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失笑。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下次別燒衣服了。」

「那下次我燒你的眉⋯⋯」

她話還沒說完，利昂便俯身在她耳邊低語，聲音輕得只有她聽得見。

「你敢，我就把你綁起來。」

莉莉絲瞬間紅了耳根，然後狠狠瞪了他一眼。

「流氓。」她說道。

「錯，我是傭兵。」他笑道。

兩人又繼續向前走，來到一處攤位前。

這個攤位的攤主是一名戴著多層鏡片的矮壯雄性，正蹲在地上調整一組來路不明的裝置。

他的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改造零件。機械臂、能量轉換爐、戰鬥義眼，以及數顆形狀不一、發出微光的能量晶體，像一堆拼湊而成的異形收藏。

莉莉絲被其中一顆晶體吸引，小心地拾起。

那是一塊深藍色的核晶體，表面布滿不規則的裂痕，裡面卻有微弱的光芒在脈動，像一顆心臟。

「這是⋯⋯什麼？」她問道，轉頭看向身旁的利昂。

利昂掃了一眼，淡淡地說道：「LUX-7，也就是裂流核晶體，通常用於機甲驅動或遠程武器。這枚大概是從報廢的機甲裡拆出來的。」

他將莉莉絲手中的核晶體拿過，放回攤子上，補充道：「LUX-7能短時間強化輸出，但穩定性極差，有過熱爆炸的可能。」

莉莉絲又拿起另一顆，打量著核晶體裡的光線：「這麼危險的東西，居然拿來賣？」

「黑鐵鎮的哲學。只要你付得起，什麼都能買。」

聽到這話，她抬起眼，像是在開玩笑的問道：「那我能買你嗎？」

利昂沉默了一秒，然後低聲回道：「不行，我是非賣品，只送給你。」

下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家暗巷的甜點攤，那裡賣的是火焰果乾與發熱冰糕，一種入口冰涼但五秒後會在嘴裡爆出熱氣的奇特美食。

莉莉絲興致勃勃地挑了兩種口味，一邊咬一邊驚呼「好燙」，臉頰因熱意泛紅，眼角甚至掛著些許淚光。

「不准笑。」她嘴裡還咬著糕點，小聲威脅道，聲音含糊卻又固執。

利昂站在她身側，只是抬眼，一臉看熱鬧的樣子：「我可什麼都還沒說。」

突然，他低頭湊近，動作緩慢地抬手，手指輕輕掠過她的唇角，擦去那沾上的糖粉。

莉莉絲的身體微微一僵，心跳驟然加快。

這一瞬，空氣似乎被壓縮了，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她看著利昂將那根手指舉起，然後⋯⋯毫不避諱地在她眼前舔去指腹的糖粉。

那舉動從容而親密，像是在確認什麼，也像是在宣告：她的味道，他記住了。

莉莉絲臉上的熱度猛地竄上，連耳尖都紅透了。

她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卻被他那雙過於專注的黑眸困住，動也動不了。

那目光太沉、太近，像是能將人整個吸進去。

她不知道是糕點太甜，還是他的眼神太危險，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心跳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結果下一秒，利昂皺起眉，咂了咂嘴。

「好甜。」他抱怨道。

莉莉絲微微一愣，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差拉回了現實。

她迅速整理好表情，想恢復冷靜，卻還是有些結巴的說道：「你⋯⋯你不吃甜的？」

「不喜歡。」利昂回答得很乾脆，一如既往的冷淡。

「原來如此⋯⋯要是是凱恩，他肯定很喜歡這種食物。」她邊咀嚼邊喃喃：「他活像一隻螞蟻，連外套口袋都有糖。我上次借他的外套，結果摸出五顆不同口味的糖。」

她說得簡單，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講笑話，但利昂的眼神卻在那瞬間沉了下來。

那抹甜味仍殘留在嘴裡，但比起那過分膩人的糖，他更在意的，是她提到凱恩時那抹不經意的柔和。

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忽然伸手，一把拉過莉莉絲手中那半塊還冒著熱氣的糕點，低頭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下。

「嘿！」莉莉絲驚呼，睜大眼看著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利昂慢條斯理地咀嚼了一番，表情幾乎沒有變化。

「我可不是凱恩。」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她的臉，眼裡那微妙的情緒藏得不深不淺，剛好可以讓她意識到什麼。

「但不代表我不會吃。」

話音剛落，他就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從口袋中掏出一瓶水，仰頭大口喝了起來，彷彿是要沖淡嘴裡那股過分黏膩的甜味。

莉莉絲一愣，接著噗嗤笑了出來。

「你不需要連吃甜食都要比吧？」

她笑得肩膀微顫，像是看穿了他的幼稚與吃醋。

利昂側過頭，沒有多做解釋。

他不會承認自己根本不喜歡那種味道。也不會承認⋯⋯那一口，不是為了糕點，而是為了她。

他們在甜點攤邊休息了片刻。攤主見兩人久坐，特地端來兩杯熱茶，還細心地加了些蜂蜜與薄荷葉。

莉莉絲一邊喝著茶，一邊將最後一口糕點咬下，滿足地嘆了口氣，指尖還殘留著一點糖粉與餅乾碎屑。

利昂默默地遞給她一張紙巾，試探性地問道：「接下來你有想去哪嗎？」

莉莉絲舔了舔嘴角，思考了片刻。

「你不是說這裡什麼都有嗎？」

她數起手指，說道：「我要一把槍，一個秘密通道，還有⋯⋯」

「一個會不小心迷路的地方。」

聽完這句話，利昂挑起眉：「你這行程⋯⋯很可疑。你不怕迷路嗎？」

「但是我有你啊。」她說得自然極了，聲音輕快，像是在說「我有地圖」那樣順理成章。

利昂怔了怔，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擊中。

那話語簡單，卻輕易撞破了他長久以來築起的城牆。

幾秒後，他才低下眼，嘴角不易察覺地彎起，伸出手牽起她的，十指交扣，掌心緊貼掌心，像是在回應她的依賴，也像是在說：我在，我會一直在。

傍晚時分，黑鐵鎮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銹紅色的光。

此時的他們正在鎮子邊緣，那座廢棄鐘塔的頂端。風從殘破的鐘面縫隙中穿過，帶著鐵銹與老木的味道。

莉莉絲坐在屋頂邊緣，雙腿輕晃著，手撐在身後，髮絲被風揚起，微光在她髮間閃爍。

她的雙眼明亮，那是吸收了一整天新鮮事物後留下的光。好奇、滿足，還有一點點意猶未盡。

「所以，你說有東西要給我看……是這裡的風景？」莉莉絲環顧一圈，忍不住問道。

「不全是。」利昂坐在她身邊，視線望向遠方的某一處：「要再等一下，等它醒來。」

「它？」

「嗯。」他回答得簡單，神情難得地柔和了幾分：「等你看到就知道了。」

莉莉絲沒有再追問，只是默默靠近他，讓自己的肩膀貼上他的手臂。

這一次，他沒有退，只是順勢將她身上的那件外套拉鏈拉的更高些。

風有點涼了，太陽正緩緩沉沒在黑鐵鎮天際的盡頭。

當最後一抹餘暉像被吞進機械構築的地平線，黑鐵鎮陷入了短暫的灰暗。

然後⋯⋯

大地開始閃爍。

莉莉絲最先看到的是塔樓下方的一小片土坡，那原本毫不起眼的荒地，在夜色覆下後，竟透出一點點幽藍的微光。

她屏住呼吸，站起身，更靠近塔樓的邊緣，眼睛睜大。

整座黑鐵鎮，在夜幕完全降臨的那一刻變了。

那些被鐵皮屋與機械殘骸壓住的土地，竟慢慢透出光。深藍、淡紫、帶銀的礦光自裂縫中流出，像星河倒映在大地上。

它們藏在房屋之間、在街角之下、在廢墟與管線之內，宛如一整片沉睡在土裡的星空，此刻正從地底甦醒。

莉莉絲怔怔地望著這一切，彷彿整座城市在黑暗中緩緩露出了它原先的樣貌。殘破，但不腐朽；沉默，但不死去。

「這是⋯⋯」

她沒能把話說完。

利昂站起身解釋道：「黑鐵鎮底下埋藏的礦物。白天它們沉睡，到了夜裡，會因為能量轉換與溫度變化釋放微光⋯⋯」

「就像⋯⋯地上的星星。」她接話，語氣輕得像夢一般。

利昂側頭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點點星光。

「我第一次看到它時也是這麼想的。只是那時，我沒想過⋯⋯我會將這一切分享給另一個人。」

莉莉絲轉頭看向利昂。

風靜了一瞬。

然後她笑了，眉眼彎起：「那你現在是不是該說些什麼，像是⋯⋯『歡迎你來到黑鐵鎮』之類的？」

利昂喉結微動，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夜色早已完全降臨。星光自地底透出，照亮整個黑鐵鎮的輪廓，彷彿整座城鎮沉睡在一片倒映的銀河裡。

莉莉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舉起手，閉上了眼。

她的嘴唇輕動，喃喃自語了幾句。那聲音低得像風，柔得像夜晚滴落的水珠。

星光在她指尖聚集，銀藍色的粒子從空氣中浮現，隨著她的話語緩緩旋轉、凝結、升空，化為一隻星鳶。

它是由星光構成的，輪廓銳利而純粹，羽翼展開時閃爍著銀河碎屑般的光輝。

它靜靜地、優雅地振翅而起，低空掠過黑鐵鎮的市集上空，翅膀拖著星光的尾羽，與地底閃爍的礦脈交織成一幅夢境般的圖景。

礦脈在地上閃爍，而牠，在其上飛翔。

利昂看著那隻星鳶，眼中泛著不可思議的光。

他從未看過如此美麗的東西，不是破壞，不是戰鬥，而是⋯⋯溫柔、純粹，且帶著極深的情感投射。

「這個，是我眼中的你。」

莉莉絲輕聲說道，沒有看他，只是望著那隻在星空中飛舞的星鳶。

「你總是那麼自由、那麼遙遠，像個平平無奇的旅人，也像道無法靠近的風⋯⋯但我注意到了。」

那隻星鳶在黑鐵鎮盤旋了一圈，然後緩緩落回塔樓邊緣，雙翅收攏，像是回到了她的懷抱。

「這不是什麼重要的魔法，只是我想給你看的⋯⋯一個小小的把戲，也是我世界中的一小部分。」

她停了一下，嘴角微彎：「謝謝你，利昂。因為你，我第一次覺得有這樣的能力並不是災厄。」

利昂望著她，望著那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然後，他伸出了手，將她輕輕抱住。

莉莉絲沒有退，反而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角，像是在回應這個擁抱。

星鳶的光翼緩緩散去，微光在夜色中歸於寧靜。而他們站在廢塔之上，腳下是倒映星河的大地，懷裡是彼此不再保留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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