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烈火与暗潮(下)
不知过了多久,哈桑在冰冷的水泼洒下苏醒过来。眼前是昏暗的天花板,鼻端残留着消毒液和霉味。他晃晃脑袋,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密室里,四肢被牢牢绑在椅子上。一个声音传来:“醒了?”紧接着,一道人影走进视野,是个带着帽檐的男子。他身后跟着另一名魁梧汉子。
哈桑喉咙发干,声音嘶哑:“你们是谁?想干什么?”男子轻笑一声,用波斯语说道:“别紧张,我们不是萨瓦克的人。”说着,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哈桑面前,微微倾身,露出面孔——令哈桑意外的是,那张脸孔分明是个白种外国人!
“我叫约翰。”男子以很纯正的波斯语说,“来自美国。”哈桑顿时心中一紧:美国人!他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你想做什么?把我交给萨瓦克?”约翰摆摆手,示意同伴将哈桑嘴上的破布扯掉,然后用安抚的语气道:“不不,年轻人。我们抓你来,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问完就放你走。”
哈桑喘着气,怒视着面前自称美国人的男子。约翰·威尔逊,其实正是CIA特工,今天他决定亲自铤而走险扮成民间团体与示威者接触。经过一下午的混迹,他锁定了哈桑——这个年轻人看似普通,但他发现哈桑分发的传单纸张质量特殊,一看就不是普通街头印刷,很可能出自专业地下印刷机。他猜测哈桑背后有更大的组织,于是暗中跟踪将其擒下。
“你参与了今天的游行,是吗?”约翰问。哈桑沉默不答,只是瞪着他。约翰不以为意,继续道:“很勇敢。我理解你们对改革的渴望。不过我更关心,你们的领导是谁?是谁组织你们上街抗议?”哈桑忍着恐惧冷笑:“这是伊朗人民自己站出来,不需要什么神秘人组织。”
约翰微微一笑:“也许吧。但据我所知,你们散发的材料,有宗教领袖霍梅尼的讲话,也有左翼的口号。这可不像是自发凑在一起的,更像背后有精明的人在协调各派合作。你知道的,年轻人,我来自美国,我们不希望看到你们国家陷入混乱。也许我们可以帮忙,实现和平的改革,而不是流血的革命。”
“美国?”哈桑目光喷火,“你们早就帮过忙了——帮着那个暴君压迫我们人民几十年!我们就是在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他愤怒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约翰蹙眉,显然对哈桑的敌意并不意外。他换了种平和的语气:“我明白你对美国政府的不满。但我不是来争论的。我只想知道,如果有可能避免更大的流血,你愿不愿意把握机会。”
“避免流血?”哈桑嘶声道,“告诉你,美国人,我们之所以流血,不正是拜你们所赐!巴列维的枪是你们给的,萨瓦克的酷刑是你们教的!现在要我们相信你能给什么和平出路?”话到此处,他声音悲愤,“我的父亲可能就死在萨瓦克的酷刑下,你说我要如何相信你们?”
约翰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看来我无法说服你。但我劝你三思,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霍梅尼……还有你们所谓的革命盟友,并非铁板一块。等真到了台前,彼此很快会反目,到时候流血或许更甚。我们见过太多这样的革命了。”见哈桑依旧紧抿双唇,他站起身对同伴说:“松开他吧,让他走。”
粗壮汉子几下解开绳索,哈桑有些不敢相信。他站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戒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约翰退后一步,表情诚恳:“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了解情况。也许将来,你会理解我的话。走吧。”
哈桑半信半疑地朝门口挪动脚步,见无人阻拦,便迅速冲出房门跑入夜色中。他奔跑了许久,直到确认无人跟踪,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靠在墙边。他的心绪如乱麻:为何美国人会放他走?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约翰的话也挥之不去——革命阵营真的会内讧吗?不,不会的!他甩甩头,决心不再去想。
此时夜已深,德黑兰的大街小巷逐渐陷入寂静。然而在城市另一隅,一场关起门来的高层密会正紧张进行着。
萨瓦克总部地下室的会议室里,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墙上一盏吊灯惨白的光照亮会议桌周围一圈紧绷的脸孔。沙阿的情报头子和几位高级官员、军方将领、甚至包括两名外国顾问此刻悉数到场,正听取当前局势的绝密报告。
帕尔维兹军官站在角落,笔直挺立,仿佛一尊雕像。他作为一名中层情报官,负责许多一线调查行动,此时被上级要求在场,以备不时之询。他目光扫过众人——两位外国顾问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人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看似欧洲血统,另一名则肤色较深,留着短须。这两人用法语低声交谈几句,显然并非等闲人物。帕尔维兹猜测他们来自友好情报机构,比如以色列摩萨德或法国情报局。近年来,萨瓦克与以色列一直保持密切合作,对方在情报技术和审讯培训上提供了大量帮助。
正在此时,情报头子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话:“各位,目前国内的动荡已经超出预期。库姆、塔布里兹之后,多地相继发生示威。今天德黑兰也有游行集会,规模可达数万人。虽然军队设法控制,但局势依然紧张。”他扫视一圈,目光锐利,“陛下对这种情况非常不满,命令我们务必尽快恢复秩序。”
一名军方将领闷声道:“要我说,就该全面戒严,见一个抓一个,必要时开枪杀一儆百!现在这副软弱样子,只会助长歹徒的气焰。”
另一个官员连忙插话:“可陛下也担心伤亡太大会激起国际谴责。尤其美国那边,卡特政府盯着人权问题。如今两难哪。”
那肤白的外国顾问适时开口,用带口音的波斯语慢条斯理地说:“恕我直言,骑墙政策最危险。要么强硬到底碾碎敌对分子,要么示弱退让寻求妥协,如今这样不软不硬,反倒让反对派更加大胆。”几双眼睛投向他说话的人,帕尔维兹认出此人正是以色列在伊朗的安全顾问之一,大卫·本扎克。他曾多次参加萨瓦克的培训,对伊朗局势显然也有研判。
“本扎克先生,”情报头子皱眉道,“难道你建议我们像五十年代那样坦克上街吗?现在时代不同了,媒体无孔不入,这么做恐怕适得其反。”
本扎克耸耸肩:“我只是提醒诸位,反对派正在利用你们的犹疑。根据我们的分析,他们内部虽然派别众多,但目前目标一致,就是推翻巴列维王朝。只要国王还在位置一天,他们就不会停下来。强力镇压可能引发批评,但半吊子的镇压只会让局势不断恶化。”他顿了顿,露出些许讥诮的笑,“或者,你们真以为可以和那些毛拉们谈判,让他们偃旗息鼓?”
另一位戴眼镜的官员叹气道:“何尝不想一网打尽!可眼下全国各地烽火不断,靠萨瓦克有限的人手根本顾不过来。更麻烦的是,连空军和部分陆军里都有不稳定迹象。若实施全面军管,难保不会引发哗变。”
就在众人语塞之际,那个肤色较深的外国男子开口,用一口流利的波斯语缓缓道:“伊朗当务之急,是情报。必须深入了解反对派的组织体系,揪出核心人物各个击破。而这方面,我相信萨瓦克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来自友邦的帮助。”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显得城府极深。
帕尔维兹暗忖,此人莫非来自美国CIA?但美方人员一般不这么公开露面直接参与萨瓦克的内部会商。也许是其他友好国家派来的专家。无论怎样,他说的不错——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敌人在暗处,政府在明处,一旦失去掌控信息的优势,后果不堪设想。
情报头子微微颔首:“没错。目前我们最头疼的是,很多抗议看似自发,实则背后有联络网。根据我们审讯获取的线索,霍梅尼在国外通过录音带和密使指挥宗教势力,而国内的左翼包括图德党也在煽动工人学生。一些过去隐姓埋名的老分子又冒头了。我们正在全力清查这些地下网络。”
提到审讯,帕尔维兹不由得握紧拳头。他想到那天抓获的老毛拉,至今仍关押在自己负责的安全屋里。尽管用了种种手段,那老人始终没有供出儿子的下落。帕尔维兹其实明白,大概率是那年轻人逃走了。然而上峰急于破案,要求不择手段。想到老人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帕尔维兹心头阵阵发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坚持扮演冷血的刽子手,还是坚持对王朝的忠诚。
会议还在继续。一系列应对方案被提出又否定,众人争论不休。最后定下的基调是“双管齐下”:一方面宣布会进行某些政治改革和宗教政策宽松(以安抚温和派民心),另一方面由军方和萨瓦克联手,秘密准备一次大规模抓捕行动,务求在短期内摧毁反对派的骨干网络。
散会后,帕尔维兹走出地面,只觉夜风也难驱散心中郁闷。他开车驶离总部,不由自主地转向城南自己的安全屋。他得看看那个老人是否还活着。或许,至少可以在大清洗开始前,从自己经手的人那里找回一丝良知的慰藉。
与此同时,在几千公里外的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一间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另一场讨论正在进行。与德黑兰那边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带着一种事不关己但又不得不关心的复杂表情。
沙特情报部门的一名高级官员合上手中文件,缓缓开口:“看来伊朗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国王可能控制不住场面。如果那个霍梅尼真的弄垮了巴列维王朝,我们必须考虑后果。”坐在长桌另一端的是几位穿着长袍的王室成员,他们神情凝重。
“一场什叶派革命,在我们的邻国发生,这可不是小事。”另一人皱眉道,“伊朗若成了宗教政权,会不会输出革命?我们东部产油区不少什叶派,到时难保不受煽动。”
“的确。我建议我们加强对国内什叶派社群的监控,同时秘密联络美国和巴基斯坦方面,了解更详细的情报。”情报官员顿了顿,又道,“还有,以色列人可能也有打算。他们和巴列维关系密切,不会坐视不理。”
沙特王室的一位顾问模样的人插话:“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巴列维倒台,伊朗陷入混乱,对我们也未必全是坏事。想想看,伊朗一直是我们在油市上的竞争者。如果他们内乱,石油供应减少,我们的地位和收入反而上升。”
“可不能只看钱。”最初发话的王室成员摆摆手,“伊朗一旦被激进分子掌握,对海湾安全是巨大威胁。美国人恐怕难以吞下这苦果。咱们沙特还是要站在美国这边,一起对付任何颠覆地区稳定的势力。”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虽隔着波斯湾,伊朗的风吹草动已经引起周遭势力的高度警惕,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利益和计策。
深夜的星空下,无数双眼睛正紧盯着伊朗这片古老而动荡的土地。无论是街头奔走的热血青年,抑或殚精竭虑的情报老手,亦或远方窥视的邻国权贵,每个人都意识到,一个新时代或许即将来临。而谁能主宰这个新时代,还远未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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