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青這人就是大男人主義,還一根筋的不知變通,死磕著前人說的話,奉為圭臬。搬出了孟江的遺書,這再多的反對不也得嚼碎了往肚裡吞。
對於這種死腦筋的兩腳書櫥,這就是藥方。
三月初三成親這天,事情已無轉圜餘地。孟青沈著張臉不見喜色。上轎前我偷偷掀了蓋頭覷,他就直挺挺站在門邊,直到喜娘催促著進轎,蓋頭隔絕了一切視野,我的耳邊卻依然迴盪著孟青說的話。
昨晚夜色不清,黑幕淺淺勾勒的一筆彎洩了光,卻遠遠不夠照明,只能指望書房裡燃著的燭火光明,孟青負手背對著我開口:「阿爹生前總說我固執,但他不知道,我們之中性子最倔的人其實是你。」
這話說得我啞口無言,主要是我來以前做的心理建設是,孟青又要搬出長兄如父的架子唸我,我萬萬沒想過會是這樣的開場,這分明是猝不及防的談心。
他又說:「你這樣的性子,還未出閣尚且還有孟家護著,但明日過後,你,」孟青頓住,輕嘆一聲才道:「好自為之。」晚風從窗櫺捲了一陣淡香,吹著燭火明明滅滅,孟青的影子忽大忽小,我鼻尖輕輕一動,這是院中那棵老梨樹。
我無言以對,興許這已經是孟青對我最大的祝福。這樣的夜晚似乎模糊了理性,感性卻曖昧的放大拉長,顯然不適合再多說什麼。我輕聲道了句,「夜深露重,阿兄早些休息。」
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其實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那羞於啟口的未盡之語。
說來與季淵成親實在是無奈之下的最佳解。畢竟在這個還沒發展完善出男女平權的朝代,無論有沒有人過問我的想法,我的人生究竟是跟男人綁定了,未成親前綁父兄,成親後綁丈夫,沒有人會問我,你想成親嗎?
只會有人問,你願意與我成親嗎?
我實在是倦了乏了,很多時候我也想過,就入鄉隨俗吧!找一個順眼家世還過得去的男人嫁了,就這樣相夫教子,含飴弄孫,最後安詳地閉上眼,而自己的牌位就會風光列入,也許是張家也許是李家的祠堂,成為某某家族歷史脈絡的一塊孟氏拼圖。
這本該是孟青替我安排的結局。
所以在季淵提議成親,說是要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時,我應許了,因為這樣我才得以繼續留在京城,留在京中,才有機會可以調查孟江下獄的真相,也給自己一個改變未來的機會。
季淵也是。孟江說來算是他的老師,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師承關係,只是恰好季淵那屆科考,主考官是孟江。他能有如今成就,除了當初提拔之恩,也多虧孟江當初對他如親子的教導照顧。他既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怎能讓恩師蒙受不明之冤,遭後人指點非議。
基與我倆有共同目標,聽完前因後果後,我便爽快地與季淵結盟,畢竟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而季淵也老早就找到了第三個臭皮匠,只是他沒有說是誰,就只是吊著我的胃口。
好吧,也不算吊胃口,他只說隔牆有耳,到時候再說。
我爽快答應後,本以為萬無一失,季淵卻反倒皺了眉頭,盯著我斟酌開口:「這事其實也不急,你考慮周全後,過幾天再與我答覆即可。」
急,怎麼不急,要是晚了孟青真把我流放了該當如何?
我說:「我已經考慮好了,就照你說的做。」
我也覺得奇怪,提議的人是他,我答應了他卻愁眉不展,果真男人心海底針,難以捉摸。
「季大人也是為小姐著想,就算今日小姐與季大人只是合謀,事成之後和離一拍兩散,於男子來說是小,對女子聲譽影響卻是大的,引來指點非議不說,還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古往今來和離的女子,往後再尋夫家受盡冷眼委屈大有人在。」
秋楠替我揉肩,不鹹不淡說著。或許是見我為此事糾結到了晚上,才難得開口說了一大串的話。不過秋楠這話說得我才意識到,我的婚姻觀與大昭風俗相去甚遠,說出來還是太過前衛,驚世駭俗,但說到底也就只是現代婚姻觀。
難怪季淵欲言又止,難為他替我想那麼多,而我卻什麼都沒想。
不過一來問題又來了,所以我說:「既然如此,一開始季淵不這麼提議不就好了?」
如果他不提,這事就沒那麼多後續,反之他提了,不就代表他也考慮到了這些層面,那麼他究竟是想要我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
秋楠沒有回答,而我也沒想出來。除了問題太複雜思路容易打結外,也有可能是秋楠的指尖,力道適中的在我的頭皮柔搓,舒服的我昏昏欲睡,把問題拋到九霄雲外後頭。
我聽著外頭敲鑼打鼓,腦仁陣陣抽疼。當初成親的目的,本就不是沖著舉案齊眉兒孫滿堂,所以儀式一切從簡,甚至最好只要到官署做個紀錄,迎親拜堂都省去了最好。只可惜季淵事多,說是當了官言行都有御史盯著,要是草草了事,讓人看出了端倪,難保哪天就被人揪著這辮子不放。
為了更加逼真,季淵發了不少喜帖出去,邀請相熟的幾個同僚與朋友。雖然掩著蓋頭,但聽著倒有幾個耳熟的,尤其是那個薛大傻肯定也有來,就他那總拉著長音的嗓門,聽著傻不隆咚,這京城除了他也沒誰了。
「恭喜我們的季侍詔季大人,終於如願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美嬌娘回來。」
聽著穩重的,這是華大。
「好你個季淵,這人生四喜你就都要全佔了,可真是好福氣!」
話裡帶著調侃的,是柳二了。
「哎,我可還沒見過名聞京城的才女真面目,傳聞說的是花容月貌,可當真如此?不如大夥一同見證去?」
這抑揚頓挫,話說的像是在說書的,薛大傻沒誰了,聽他這話裡意思,是打算要鬧洞房了。
我攥緊紅綢,這身喜服也是長的拖地,所以也就沒人看到我死死踩著季淵的腳碾。
於是季淵有些扭曲的聲音響起,「諸位好大人快快饒了我罷!合巹酒都還未喝罷,要是惹了佳人不快,我這好不容易盼來的親事成了黃粱夢,往後我不就只得與瓠瓜相伴?」
起鬨聲此起彼落,夾雜著三言兩語的調侃,季淵好歹說總算是消了大夥的心思,就是有些費腳。
等喜娘闔上門後,喜孜孜走遠後,我二話不說掀了蓋頭,招呼早就守在房裡的秋楠,替我把頭上的金枝玉葉給拔了,我就給自己把酒滿上,扒著喜床的花生桂圓杏仁嚼著,口乾了就啜上一口,雖然滋味不予置評,但勝在能填胃。
肚子飽了,一天的辛勞疲倦才爬上眼皮子,我把乾果撥到一旁,給自己喬了個舒服的姿勢,看著上頭金子捻成的絲線繡的蘭花,就這樣撲騰成了彩蝶遠去。
迷迷糊糊之中,秋楠替我掩了被角,只是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喜被卻團成蛇似的纏在我的身上。剛醒來腦袋還有些暈乎,越是掙扎纏得越是緊,氣得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掙脫,臥房裡卻突兀地冒出一聲笑。
我扭過頭,案上豆大的燭光,映著季淵的側顏。他早換下了喜服,一身白衣倚著桌案讀書,嘴角不清不楚漾著一股笑。
不得不說,以客觀現實層面來說,季淵確實生了一副好皮貌。眉清目秀,鼻挺唇薄,不說話時倒有幾分清冷,無端讓人覺得難以接近,可偏生說話時卻又溫吞,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討好,性子與皮貌成反比,實在是過於割裂,
許是我盯著他太久,季淵神情越發不自然,目光逗留在同一頁許久,遲遲也不見翻篇,在他開始像是蟲子在身上爬的不自在時,我開口道:「你笑什麼?」
季淵目光才終於落到我身上,而我看的分明,他嘴角的笑都跑眼睛裡了,他說:「無事,只是見你醒了有些歡喜。」
我想他是醉了,雖然看不太出來,但他一開一闔吐出的字,都黏著一股啞,尾音還有些飄忽。最確切的證據就是,他把我沒喝完的酒,都當茶水喝進了肚子。
人一喝醉就愛說些胡話,我不懂季淵歡喜什麼,就如同我也不懂,為何多年以後,我仍舊記得季淵當時說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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