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前 - 終章(上)

四坪大的店鋪中，男子隻身一人坐在櫃檯前，心思完全集中在眼前的裝置上。

無數個小小的齒輪、螺釘、拉桿、刻度盤、長針、短針、秒針，構成名為手錶的裝置，男子戴著單邊的放大眼鏡，熟練地拆解、組合。

店鋪中只有滴答滴答，牆上掛著無數個時鐘整齊劃一的聲音，偶爾傳來男子旋轉齒輪或者放下螺絲起子的聲響。

白熾燈泡搖晃著，不知不覺中倒映在牆上的身影多了另外一道。

「林昭六先生，麻煩你去調查局一趟。」

林昭六放下扳手，抬頭一望，眼前是名不到二十歲的青年，青年有些過長的瀏海微微蓋住那細緻、深邃的五官，混濁的紫色瞳孔戲謔地盯著自己。

「我不是共匪、也沒有參加任何不法集會。」

他看了下青年身上皺皺的白色襯衫、隨意披在肩膀上的大一號西裝，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工作。

店鋪中電風扇運轉的聲音將掛在牆壁上民國四十四年的日曆被吹得啪啦啪啦作響。

青年撥了撥被吹亂的瀏海：「林先生，你有承接開鎖的業務吧？」然後直接拉了一張椅子在昭六面前坐下。

「有是有……」昭六抬起頭，看到青年屁股下所坐的「那樣東西」，嚇得將手上的螺絲起子弄掉在地上。

「這個你也能開嗎？」青年調皮地拍了拍「那樣東西」——上了密碼鎖的行李箱。

「那個東西……不是、不可能的！」

不顧冒出冷汗、雙手顫抖的林昭六，青年像是炫耀戰利品似地、如連珠炮不停地說著：「我可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的喔？你知道嗎？知道嗎？因為年代已久我還特地把它恢復成你記憶中的樣子，所以你要感謝我啊？密碼你知道嗎？知道吧？不用任何道具就能開吧？林——昭——六——」

搖晃的白熾燈照著青年癡狂的雙瞳，他的嘴角以奇妙的角度歪斜著。

昭六倒抽一口氣：「……你要開這個箱子做什麼？這個箱子、這個箱子是……的……」

「哈哈哈哈，其實我很清楚這箱子裡裝的是什麼啦，我不逗你了，林昭六，我來找你是為了其他事。」

青年純真又惡意滿滿的笑聲響徹整個店鋪，昭六只能癱在椅子上，腦袋空白看著他笑完，而當他笑完時馬上又擺出正經的表情，稍微拍了下他身上過大的西裝、拉了拉鬆掉的領帶、鞠了個躬：「我想跟你買『神田六六六』這個筆名，問我要出多少嘛──不知道這樣夠不夠？」

他翻找著西裝的口袋內側：「這在現在很好用的喔？在紙幣沒什麼用的這個年代──來！想要更多可以說喔！」

說著，直接將一塊沉甸甸的金塊放到櫃檯桌上。

「啥啊？」昭六太多問題想問，先不說皮箱的問題、眼前的人究竟是從哪裡拿出金塊。

還有「神田六六六」──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二十年前在地方小報上投稿小說的筆名？」

以青年的外表來看，二十年前他根本還沒出生。

「嘿嘿嘿，我是你的書迷喔，老師。『慾念之曇』跟『大正最後的蜜液』是我最喜歡的，老師故事裡的主角總是矮矮的青年跟身材豐腴的年上女性交好，這點在當年真的是很大膽的創新呢。」

說到這裡昭六連耳根都變得赤紅，抬頭一看，這個年輕人彎成半月的雙眼簡直就在嘲笑自己。

「老師恐怕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先說結論──我是電影惡魔，出生於十九世紀末，畢生的願望是拍電影。」

「惡魔？」

「是的，你可以拿你桌上的螺絲起子往我的眼睛捅，我可以原地修復給你看。」

「不必了。」

電影惡魔像是早就摸透昭六個性一樣笑了笑。

「那你想拍電影乾我什麼事？」

「人都是很懷舊的啊，惡魔也是。我很想拍一部一九三五年為舞台的故事，所以自己調查一些有趣的事、寫成劇本，譬如說──這個行李箱的主人為什麼會失蹤、某個孤兒院管理人自殺的事件。」

說到這裡，昭六身體整個僵直，電風扇吹著被汗水浸溼的襯衫，八月盛夏覺得冷，這還是第一次。

「那件事、那件事……應該被……壓下來的啊……在那之後……也……」

電影惡魔不管昭六，依然自顧自地笑著：「『原作是真人真事改編』你不覺得這很適合宣傳這種聳動的電影嗎？」

他的笑容，就像一雙巨大的黑手，把昭六壓在椅子上，一句話也不敢反對。

「所以，我想要你的筆名──間接目睹那個事件的你的筆名。不過除了報酬的金塊以外，我也會給你看我寫的劇本。」他又憑空拿出一本由數本泛黃筆記本裝訂起來的書。

「我……」

昭六伸出手來，但是一直沉在心底的恐懼又使他縮了回去。

「真人真事改編，純屬虛構！不想覺得太沉重就這麼想吧！」

儘管電影惡魔如此說著，燠熱的空氣仍然急促地從昭六的肺進進出出。

「我……能看嗎？能知道銃五當時去了哪裡、還有老師當時為何……噁！」

將酸臭的物質直接吞下，不知何時，電影惡魔已經站在身邊，輕拍著因為嗆到而咳嗽不止的自己的背。

「那麼，如果想知道的話，請在劇本的封面簽上『神田六六六』就代表我們契約成立了。」

惡魔湊在耳邊說著，而自己就像是想徒手摘下帶刺玫瑰花的少年。

滴答……滴答……

掛在牆上時鐘的聲音，比起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相對地冷淡。

八千九百七十二個滴答聲之後，在夕陽的紅色將陳舊的店鋪染紅時，林昭六深吸一口氣，翻開那本簽上自己筆名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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