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黃銅門在林煥然身後緩緩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如同命運的齒輪轉動。他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翻騰著無數情緒——震驚、憤怒、疑惑、還有無法抹去的不甘。
「畫皮妖」。這個聽起來遙遠而荒誕的名詞,如今卻如此真實地與他生活相連。他的妻子,那個朝夕相處、溫柔體貼的女子,竟是一個存在了數百年的妖物。
林煥然的腳步沉重而無力,胸前的符文隨著情緒的波動微微發熱。趙靈兒密室牆上的資料仍然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蘇媚的照片旁邊貼滿了關於「畫皮妖」的各種記載,還有那本《天師張誠除妖實錄》,詳述了如何封印蘇媚的過程。
明代畫家張誠,不僅是藝術大師,還是一位天師,將蘇媚封印在畫中數百年。而蘇媚選擇他,是因為他特殊的靈媒體質,是她完成血月儀式的理想人選。
「完全吞噬靈魂...」趙靈兒的話語在耳邊迴響,讓他不寒而慄。
當他終於走到家門前時,已是黃昏時分。他站在門口,深呼吸了幾次,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他需要面對蘇媚,但不確定自己能否控制住滿腔的憤怒與背叛感。
推門而入,屋內瀰漫著一股熟悉的幽香——蘇媚慣用的香料,往日令他心安的氣息,如今卻讓他渾身緊繃。
「煥然,你回來了。」蘇媚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輕柔如往常。
林煥然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走向客廳,將趙靈兒給的藥小心地藏在口袋裡。他坐在沙發上,等待著接下來必然的對峙。
蘇媚從廚房走出,手中端著一壺熱茶。但讓林煥然意外的是,她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對勁——往日光潤的肌膚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甚至連平時輕盈的腳步都顯得有些虛浮。她似乎下意識地想靠近林煥然,汲取一絲熟悉的能量,但又因他身上散發出的疏離感而止步。那種源自他們之間連結的能量流動,顯然因為他的刻意疏遠和持續飲用的安神茶,已經變得極為微弱,不足以維持她在現世的完美狀態。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了不少。
「你還好嗎?」林煥然不自覺地關心道,隨即又為自己的反應感到一絲荒謬——明明自己才是被欺騙、被算計的那一個。
蘇媚露出一個疲倦的微笑,坐下時動作也比平時緩慢:「沒事,可能是這幾天沒休息好。」她將茶杯放在茶几上,優雅地坐到林煥然對面,「你今天去了趙小姐那裡?」
她知道。這個認知讓林煥然的心一沉。那隻黑貓——墨夜,一定是她的耳目。
「是的,」他決定不再隱瞞,「我去了趙靈兒的中醫館,還進入了她的密室。」
蘇媚的瞳孔微微收縮,但面容依然平靜:「所以,你已經知道了。」這不是一個疑問,而是一個陳述。
「我想聽你親口說。」林煥然直視著她,聲音因壓抑的情緒而微微顫抖,「你到底是誰?或者說,你到底是什麼?」
屋外,夜色漸深,一縷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兩人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界限。蘇媚靜靜地坐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然後緩緩開口:
「我的真名確實是蘇媚,這一點沒有說謊。至於我是什麼...」她頓了頓,抬起蒼白的臉,「民間稱我們為畫皮妖,但這稱呼並不準確。我們更接近於...困於畫中的靈體。」
「你被張誠封印在畫中?」
「是的,在明代末年。」她的聲音平靜,但眼中流露出往事的陰影,「那時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子,熱愛詩詞畫作。我遇見了張誠,一位才華橫溢的畫家,也是一位隱藏身份的天師。我們相愛了,至少我以為那是愛...」
她的聲音微微哽咽,這是林煥然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後來發生了什麼?」林煥然忍不住追問。
「他發現我擁有一種特殊的體質,能感知超自然能量。他開始利用我進行各種天師儀式的試驗。」蘇媚的眼神變得冰冷,「當我發現真相,想要離開時,他以愛的名義欺騙我參與一項儀式,結果我的靈魂被封印在他的一幅畫作中。」
她苦笑一聲:「諷刺的是,正是這個過程,使我獲得了超出常人的壽命和能力,但也被囚禁在畫中,只有在特定時刻才能短暫出現在現實世界。」
「所以你選擇我...」
「一開始,是的。」蘇媚直視著林煥然的眼睛,「我感受到你身上的靈媒體質,遠比我遇到的任何人都更純粹、更強大,知道你是能幫我完全脫離畫作束縛的人。但後來...」她的聲音軟化下來,帶著一絲急切和真誠,「後來我真的愛上了你,煥然。你的溫柔,你的才華,你看世界的方式,都讓我忘記了仇恨,讓我想要的不只是自由,還有和你一起的未來。相信我,這份感情不是假的。」
林煥然看著她,心中矛盾不已。他能感受到她話語中的真誠,但同時也無法忽視她的目的和手段。
「血月儀式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直接問道,「趙靈兒說,完成儀式會導致我的靈魂被吞噬。」
蘇媚的臉色微變:「不完全是這樣。儀式是為了融合我們的靈魂與力量,讓我能夠真正掙脫畫的束縛,永久地存在於現實世界。」她輕聲解釋,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是的,這個過程需要你的生命力和靈魂作為引導,但並非如趙家記載的那樣,是單方面的吞噬。而是...更接近一種共生,我們將永遠相連,共享彼此的力量和生命。我可以給你力量,給你永恆的生命,我們可以一起見證歷史的變遷,經歷凡人無法想象的美好。這難道不是一種饋贈嗎?」
她向前傾身,焦急地解釋:「我可以給你力量,給你永恆的生命,我們可以一起見證歷史的變遷,經歷凡人無法想象的美好。」
林煥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蘇媚。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孤獨而脆弱。「你的解釋聽起來很動人,但我現在無法完全相信任何一方。」
「你從一開始就在欺騙我。」他的聲音低沉而痛苦,「我們的婚姻,我們的一切...都建立在謊言之上。」
蘇媚也站了起來,但沒有靠近他:「初衷是欺騙,但感情是真實的。煥然,我從未像愛你這樣愛過任何人,即使是當年的張誠。」
林煥然突然轉身,眼中燃燒著決心:「無論如何,我受夠了猜疑和謊言。我要聽到全部的真相,由你們兩人在我面前對質。這不是請求,是我的決定。所以,我要請趙靈兒過來,我們三個人必須好好談一談。是時候結束這場躲貓貓的遊戲了。」
蘇媚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化為無奈與疲憊,她虛弱地搖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椅背:「如果這是你堅持的,我不會阻止。不過...」她的聲音更加微弱,「請給我一點時間恢復。自從你開始疏遠,再加上那安神茶的持續作用...我與你的連結幾乎斷絕,能量消耗很大。我需要...補充一些,才能應對接下來的局面,否則我可能無法維持形態。」
林煥然這才完全意識到她為何看起來如此憔悴——維持她在現世的存在,確實需要持續的能量連結,而他近期的行為幾乎切斷了這份供給。盡管理智告訴他應該保持距離,但看到她如此虛弱,心底某個角落仍然為她而心疼。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好。我去聯繫趙靈兒,告訴她明天上午過來。在此之前,你自己想辦法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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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林宅內的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林煥然坐在客廳中央的椅子上,左右分別是蘇媚和趙靈兒。蘇媚穿著一襲暗紅色的絲質旗袍,恢復了些許氣色,但眼中仍帶著警惕;趙靈兒則一身素雅的天青色長裙,隨身攜帶的布包中明顯裝著某些天師法器。
「謝謝兩位願意來這裡坦誠相對。」林煥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我想我們三人之間是時候不再有所隱瞞了。」
趙靈兒輕輕點頭:「確實如此。」她轉向蘇媚,神色凝重,「蘇夫人,或者我該直接稱呼你為蘇媚?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目的。」
「我並不否認。」蘇媚坦然回應,「但我想你們趙家的記載並不完全準確,或者說,不夠全面。」
林煥然深吸一口氣:「我想看到真實的你,蘇媚。不是你展現給我的那個完美妻子的形象,而是...真正的你。」
蘇媚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然後轉向趙靈兒:「你確定要這樣做嗎?有些真相,一旦揭示,就無法回頭了。」
「煥然有權知道真相,親眼所見。」趙靈兒堅定地說。
蘇媚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客廳中央,月光從窗外灑入,映照著她的身影。
「看好了。」她輕聲說道。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一陣詭異的風突然在室內吹起,窗簾無風自動,燈光忽明忽暗。蘇媚的身體開始發出微弱的紅光,她的面容如同水波般開始扭曲、變幻。
林煥然感覺自己的視線也隨之扭曲,眼前景象光怪陸離——蘇媚的面容如同一張飛速變換的畫卷,無數美麗卻陌生的面孔在他眼前閃現、融化、重組,每一張都帶著不同的氣質與時代印記。這變幻讓他頭暈目眩,彷彿在窺視一段橫跨數百年的扭曲歷史。
最終,她的臉停留在一個既熟悉又極度陌生的模樣——依然是蘇媚的輪廓,但眼睛變成了深邃的暗紅色,肌膚泛著玉石般的冷光,美麗中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非人威儀。
「這是我的...部分真實面貌。」蘇媚的聲音帶著一絲空靈,似乎也因這顯露而消耗了許多力量,「我存在的形式更接近意識與能量的結合,而非固定的實體。我可以模仿任何曾經見過的容貌,但這個形態最接近我的本質。」
林煥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趙靈兒則迅速從布包中取出一個古樸的銅鏡,舉向蘇媚。鏡面反射的月光照在蘇媚身上,引起她明顯的不適。
「天師鑑妖鏡,」趙靈兒平靜地解釋,「能映照出超自然存在的真實形態,也是我家族世代相傳的法器之一。」
蘇媚痛苦地轉過身,面容逐漸恢復成林煥然熟悉的樣子:「你已經看到了你想看的,滿意了嗎?」語氣中帶著一絲受傷的情緒。
「我還沒有——」
趙靈兒的話還沒說完,蘇媚突然揮手打斷:「既然要坦誠相對,那就讓我們把一切都攤開來說。」她轉向林煥然,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感,「是的,我最初接近你是為了血月儀式,是為了利用你的靈媒體質幫助我脫離畫中世界的束縛。但我對你的情感是真實的,煥然。」
她繼續道:「張誠利用我對他的愛,將我囚禁在畫中數百年。我體會過欺騙和背叛的痛苦,所以當我真正愛上你時,我開始痛恨自己的計劃,痛恨必須傷害你的事實。我一直在尋找其他方法,一種能讓我自由又不會傷害你的方法。」
「別再說謊了!」趙靈兒冷聲道,「血月儀式必然會消耗林煥然的生命力,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的所謂'愛',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操控罷了。」
「你了解什麼?」蘇媚反擊道,紅眸中燃起憤怒的火花,「你們趙家世代以除妖為己任,從未想過我們這些被稱為'妖'的存在也有自己的苦難和渴望!我被囚禁數百年,只因為一個天師的背叛和自私!」
屋內的空氣因兩人的爭執而變得越發沉重,一股無形的能量在室內流動,使得燈光忽明忽暗,窗簾無風自動。墨夜從角落走出,弓起背脊,警惕地盯著趙靈兒,喉嚨發出低沉的嘶嘶聲。
「夠了!」林煥然突然站起,打斷了兩人的爭執,「我需要你們兩個都冷靜下來。這不是一場關於誰對誰錯的辯論,而是關於我們三人的未來該如何繼續。」
他的話語剛落,胸前的符文突然灼痛難忍,如同烈火燒灼。林煥然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幾步,最終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煥然!」蘇媚和趙靈兒同時驚呼,衝到他身邊。
林煥然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衫。蘇媚小心地解開他的襯衫紐扣,露出胸前的符文——那個紅色的記號已經擴大了許多,覆蓋了他大部分的胸膛,並且在不斷地脈動著,彷彿有生命一般。
「怎麼會惡化得這麼快?」趙靈兒震驚地看著符文,迅速從包中取出一瓶藥粉,灑在符文上,「這不對勁,按理說安神茶應該能延緩符文的擴散...」
「是因為你們兩個的對抗!」蘇媚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和後怕,「我和她的力量屬性截然相反,在他體內衝突,互相激化,才加速了符文的成熟!」她抬頭看向趙靈兒,眼中滿是指責與焦慮,「你的安神茶和所謂的保護法術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加速他的消亡!」
趙靈兒面色蒼白,看著符文的變化,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我的藥是為了阻斷你對他的負面影響...但沒想到兩種力量的衝突會如此劇烈...」
「現在說這些都晚了!」蘇媚打斷她,「我們必須立刻合作,壓制住符文的擴散,而不是繼續內耗,否則他會死!」
林煥然在痛苦中掙扎著開口:「你們...都停手...」他的聲音虛弱而斷續,「我不需要你們...為我做決定...我接受...蘇媚的本性...但我要你們...找到共存的方法...」
他的話音未落,便再次昏迷過去。符文的紅光在他胸前跳動,如同一顆不穩定的心臟。
蘇媚和趙靈兒對視一眼,眼中都是真切的恐懼和擔憂,以及一絲因共同目標而產生的、極其脆弱的信任。
「我們需要立即行動。」趙靈兒迅速說道,「安神茶和你的能量確實在他體內衝突,我們需要找到平衡點,不能再讓他承受這種拉扯。」
「暫時撤去你的藥力影響,讓我為他輸送純粹的生命能量,穩定符文。」蘇媚建議,語氣急促,「然後我們共同研究一個長期解決方案。」
趙靈兒猶豫了片刻,看著林煥然痛苦的樣子,最終咬牙點頭同意:「好,暫時合作。但有一個條件——不得藉機加深靈魂連結,不得進行任何儀式相關的步驟。」
「成交。」蘇媚輕聲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伸手輕撫林煥然蒼白的臉頰,「煥然,堅持住,我們會找到解決的方法...我保證。」
窗外,天色漸暗,一輪新月懸掛在夜空中,細小而鋒利,如同命運的鐮刀。而在不遠處的天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紅色光暈正在聚集——下一次血月的先兆已經顯現,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墨夜警覺地望向窗外,與遠處樹上的一隻黑烏鴉對視。兩雙非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烏鴉微微偏了偏頭,似乎傳遞了某種信息,隨後無聲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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