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念 - 第十七章龐惡來

我丟下那小和尚，轉身離去，步伐不快，沒再回頭。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對他說了那麼多話。

我一向寡言。

這些年來，我所說出口的話，不外乎是警告，動手前的冷語，又或是對仇人的審判。

但剛才那些字句，卻像從胸口某處慢慢滲出，一句接一句，竟連我自己都沒察覺。

或許是他太像當年的我。

那個跪在血泊之中，渾身顫抖卻死死咬牙的我。

那個低聲唸著仇人名字，一夜無眠的我。

他揮拳時，那股狠勁與倔強，就像我為了復仇而練功時，十指流血，仍不肯停手的模樣。

我在他身上，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同樣的恨，同樣的無力，同樣的不甘，同樣渴望將一切討回。

連那雙被淚水模糊的眼神，都與我當年一模一樣。

可如今，我還是那個我嗎？

我不知道。

從司徒越開始，我心裡……便多出了一種東西。

一種癮。

一開始只是快意。那種看著仇人痛不欲生的滿足，像是補上了失去的魂魄。

但後來，它開始長了根，像毒瘤般，纏在我心裡，越纏越緊。

直到方才，我竟動了殺心。

我幾乎想出手，把那個揮著拳、滿臉是淚的孩子一掌打死。

不因他是仇人，只因他吵、他煩、他弱。

只因他喚起了我不願回望的那個「我」。

我想起那時自己發下的誓言，是為了讓死去之人得以安息。

可若他們看見現在的我。

這個滿手血腥、心如死水，殺人不需理由、連憐憫都懶得施捨的修羅……

他們會安心嗎？

他們會不會，寧願我死在當年那場殺劫中，也不願見我成為今日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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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風沙，我以徒步前行。

腳下是碎石與黃土，眼前是長天與枯草。一路上無人，唯有影子隨我而行，時長、時短，時重、時輕。

黃昏時分，我踏入一座小鎮。

街頭人聲鼎沸，酒肆林立。炊煙與酒氣在巷口縈繞，燈籠昏黃，一片尋常百姓家的熱鬧光景。

我未打算久留，只是路過，卻在經過一間臨街酒館時，耳邊捕捉到幾句壓低的交談聲。

「你們聽說沒？那修羅啊，殺到天鷹門去了！一掌打斷門主的雙臂，逼得他當場跪下求饒。」

「不對不對，我聽說那是趴著的，像狗一樣扒在地上哀求，哭得都不像個人了！」

「你們消息落後了，還有說他不光殺人，還折人骨，一根根折斷還讓人活著，讓人哭、讓人求……活像煉獄裡走出來的惡鬼。」

「這修羅，他到底是人，還是鬼啊？」

「有人會笑著看人哀號嗎？我聽說，那眼神，被看一眼就像被鬼差抓入陰間……」

說話聲帶著驚懼與興奮，像是談論一場離他們很遠的風暴，不會落到自己頭上，便顯得刺激。

我腳步頓住了，站在街角一間舊鋪子門前，沒進，也沒走。

修羅。

他們在說我。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掌心厚繭，關節粗硬。

我記得，還小的時候，有一回夜裡被雷聲驚醒，師父披衣而來，什麼也沒說，只是牽起我的手，帶我走回臥房。那手掌厚實乾燥，卻溫暖得讓我整個人安靜下來。

我那時手很小，緊緊握住他的大掌，只覺得那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我曾用這雙手行過善事，幫師父掃過落葉，抄過經卷，扶過跌倒的師兄弟。那時候，它是暖的，是乾淨的。

如今卻被那些未曾謀面的人，當成是惡鬼的象徵。

我沒說話，轉身離開，沿著街尾的小徑繼續前行。

風還在吹，天光漸沉。我經過一排破舊的瓦房，牆上斑駁的灰石裂痕如刀痕般。

一旁的小巷裡，有幾個孩童追逐著紙風車，笑聲在黃沙中清脆迴響。

我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那紙風車轉個不停，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我本來是什麼人來著？

一個孤兒，一個街邊的髒孩子。

師父說他撿到我時，我正蹲在路邊，啃著一塊發臭的饅頭，眼神呆滯得不像人。

他給我飯吃，給我名字，教我識字、練功、做人。

我不是為了殺人才活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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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一日，我行至一處山坳，天色已暗。

山風呼嘯，路邊破廟一座，瓦片傾斜、梁木腐朽，彷彿只剩一口氣吊著。

我拾了幾根乾柴生火，倚牆坐下，打算歇腳一夜。

夜裡寒氣漸重，火光未穩。

忽聞屋外一陣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沒回頭。

「喂，裡頭那人——銀兩交出來，衣袍也脫了。」

聲音沙啞低沉，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破廟門被人一腳踹開，風灌了進來。兩個漢子大搖大擺闖了進來，身上沾著腥味與泥土，一人光著膀子，胸口刺著獠牙惡犬，臉上橫肉堆疊；另一人手持鋸齒彎刀，眼神陰狠如蛇。

那人掃了我身旁的包袱一眼，咧嘴一笑：「嘿，這小子還點了火，殺了他，拿乾淨。」

「慢著。」另一人搖了搖頭，舔著嘴角道：「他衣裳還新，可別讓血弄髒了。」

話音剛落，兩人已從左右包抄，刀鋒閃爍寒芒，殺意逼人。

我依舊未語，只是看著他們逼近的腳步，緩緩抬掌。

左手反撩，卸其勢。右臂一沉，擊其心。

「砰！」

一聲悶響如雷，兩人身影幾乎同時倒飛而出，撞上廟後木牆，骨斷肉裂，鮮血四濺，在破敗牆面上開出兩道刺眼的紅花。

他們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已氣絕。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掌心之中，繭痕仍厚，餘熱未散。

曾經這雙手，是為了撐起無極門遺留下來的尊嚴，是為了替故人討回公道。

可此刻，它只像一柄工具，純熟地執行著「生」與「死」之間的決斷。

殺人，變成了一種流程。見敵、發勁、碎骨、斃命，如同抬手行禮般自然，無需情緒、無需理由，無需再多思索。

只是出掌，兩條命，消散如塵。

我坐回草墊上，靜靜地看著火光映照牆上，那抹被濺上的血跡，在光影間宛如一張張扭曲的人臉，在對我冷笑。

我忽然覺得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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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晨霧未散。

繼續趕路，風還是冷的，腳下的路還是乾硬荒涼，黃土、碎石、斷枝。

沿途遇見一處墳塋，滿山蒼草搖曳，一名孩童跪坐在草間，低低啜泣，不見親人，只見那稚弱身影孤零零地伏在土包前。

我腳步頓了頓，最終繞過，未曾驚動。

但不知怎的，胸口竟有些發悶。

我想起那一夜。

無極門山道之上，血流成渠，哭喊聲四起，求饒聲不絕，。

那晚我失了聲音，只能發抖，跪在地上啜泣，看每個熟悉的臉一個個倒下，無人能救。

多年後，我仍時常夢見那場景。

如今的我，能一掌斷人性命，一腳碎人胸膛。若有孩童目睹，又要如何區分我與當年那些踏進山門的屠夫？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對著小和尚說的話。

「復仇，是日日夜夜不斷打磨自己，是哪怕孤身一人，也不肯退一步。是孤身走在血路上，每走一步，都要提醒自己為何還活著，為了什麼沒死。」

我為何還活著？我為了甚麼沒死？

我從沒忘過我最初的目標，復仇。

但如今，我好像被目標以外的事物給蒙蔽了。就像行走在山道上，本欲登頂，卻被路邊的花草給迷了眼。

風起。

沙塵猛然撲面，有如一記重掌，刮在臉上，我舉手遮眼，身子紋絲未動。

風聲呼嘯，在耳邊盤旋不去，像是把我這一路以來的殺意、疑念與疲憊，全都捲進塵中。

我緩緩放下手，睜開眼。

前方，一座堡壘赫然橫在前方，黑壓壓如山，鐵門緊閉，旗幟飄動。

——烈陽堡。

我怔了片刻。

原來我已經到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竟不知何時，已一路走到了這裡。

這一路，那些懷疑、反思、疲憊、厭惡……全在腦海裡翻湧，但腳下從未曾停過半步。

彷彿心早已清楚該往哪去。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思緒壓進胸中。

然後，我從懷中，緩緩取出一物。

一個用竹片與紅繩編制的小機關，轉心扣。

我手指摩挲它的輪廓，指腹早已熟悉那每一節編織的角度與粗糙。它無刃、無鋒，卻是我此生所攜最久的「兵器」。

我閉上眼，將它舉至胸口。

一瞬之間，仿佛又聽見無極門後山晨練時，眾人打鬧的聲音。

我睜開眼，指尖輕扣——

咔。

下一刻，我已如一道影子，越過高牆，

烈陽堡內，靜得出奇。

堡牆高築，四面重樓，牆上插旗，堡門緊閉，守衛嚴密，卻無一人察覺我已踏入其內。

我未匿蹤，也未藏跡，腳步平穩，衣角未亂。

我行過廣場石道，與巡邏守衛照面之際，僅是平靜地與他對視了一眼。

他愣住，刀未出鞘，身子卻已不自覺後退半步。

「帶我去見龐惡來。」我說，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急。

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只點頭應是。

我未催他，他便自行領路。

這一路，我走得極慢，像在觀景。

烈陽堡的磚石鋪得齊整，階梯邊角有些斑駁，似曾經打掃得極為仔細，如今卻無人再顧。

沿途我望見花窗內的影子掠動，聽見遠處廊下傳來低語，但無人靠近。

我不說話，守衛也不敢問。

他低頭走在前方，雙手未觸兵刃，步伐卻急促得像踏在冰上。

而我數著腳下石板裂痕，偶爾抬頭看一眼殿角的飛檐，像一個與此堡無關的過客。

直到他停下，說：「前方……便是主殿。」

我點了點頭，他如蒙大赦，低聲退下。

我抬步，走進那扇高門，走向那個該見之人。

他坐在殿中高座之上。

龐惡來。

他宛如一頭從地獄中爬出的巨獸，渾身肌肉如岩紋虯結，皮膚黝黑泛鐵光。雙臂粗大，掌如鋼爪，長髮披散，宛如燃燒的烈焰。

他的眼睛，猩紅如血，毫無人氣，只剩一股瘋狂與渴望。

他嘴角的獰笑扭曲著，帶著一股嗜血的癲狂，身旁放著一柄駭人的巨闊刀——長近一米七，寬五十釐米，厚重如門板，刀鋒閃爍著寒光，帶著累累血跡。

這等龐然巨物，換作尋常人，怕是連舉都舉不起來。

他盯著我，眉頭輕挑：「你就是那個修羅？」

我抬眼望他，語氣平靜如常：「你是龐惡來？」

他咧嘴一笑，聲音沙啞低沉，如獸吼：「看來江湖傳言果然不可信，說你如鬼似魔、令人膽寒。可我看來……不過是一副平凡的皮囊。」

我沒答話，只是繼續往前邁步。

他看我步步逼近，忽地大笑，舉起那柄巨闊刀，雙臂猛揮，刀影呼嘯，如臂使指。

「當年無極門，殺得可真痛快啊！」他聲音拉長，興奮得幾近癲狂，「那群人哀嚎著爬在地上，一個個像狗一樣求饒，我笑到都快喘不過氣了！」

聽著他的話語，若是數日前，我會怒。

會想一刀刀刻在他皮上，讓他嚐盡地獄痛楚，再將那張嘴一寸寸撕開。

可此刻，我只是望著他。

那種想折磨他的慾望，已經……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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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的刀鋒掀起狂猛的風壓，對我直劈而來，空氣彷彿被生生撕裂！

我身影瞬間掠過，已繞至他身側，未發一言。

掌起。

一掌落在他胸口，無聲。

轟——！

沉悶的炸響從龐惡來的胸膛深處傳來，彷彿烈火熔爐被擊碎，一股強大的內力直接轟入他體內，他那宛如銅牆鐵壁般的身軀，瞬間塌陷！

龐惡來全身一震，臉上浮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巨軀如山倒，轟然跌退，撞穿高背王座與殿後石柱，塵土飛揚，磚石崩碎。

狂妄與嗜血的神情，終於被無邊的痛苦取代。

他癱坐其中，雙目睜開，口鼻溢血，卻說不出一字。

我靜靜地收回手掌。

轉身離開，一如初來時那般，無聲無息。

身後，烈陽堡主殿的餘震仍在顫動，碎石滑落聲彷彿不斷回響——如同某種結束的預兆。

風從破門灌入，吹亂我的衣角。

我踏出那座曾象徵殺戮與狂妄的堡壘。

日光落在肩上，照得那道長長的影子筆直延伸。

我從未如此……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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