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念 - 第十四章盜賊

風過坡頭，黃塵漫天。

我獨自趕路，心中默默盤算著抵達烈陽堡的時日。

若無耽擱，抵達烈陽堡仍需一月有餘。

我想親眼看著他那張狂妄的嘴臉，一寸寸塌陷。我想看他從輕蔑，到震驚，到懼怕，到絕望。

當年，他笑著看人哀號，如今，也該輪到有人笑著看他求饒。

我不急著殺他。

我只想慢慢來，讓他清楚品嘗每一節骨頭碎裂的痛楚，讓他知道筋骨寸斷的滋味。

這些念頭，在心底翻湧許久。

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血腥，混著煙灰。

我眉頭微蹙，遠遠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村炊煙已斷，犬吠斷續，伴隨著幾聲女人驚叫與孩童哭泣聲，撕破黃昏的沉沉暮色。

我腳下未停，亦無加快。

那不是與我有關之事。

直到我看見了。

一群山賊，披頭散髮，眼神赤紅，手中斧刀亂舞，橫衝直撞。一名老者被踢倒在地，嘴角淌著血。婦人被拽著頭髮往牆角拖去，哭喊聲沙啞，小兒驚懼發抖，雙手死死攥著破舊的衣襬。

那是一場無人抵抗的蹂躪。

我站在村口，靜靜地看了一會。

我不是神佛，管不了世間所有事。

可若要前往烈陽堡，這條路最短。

那便順手清掃一番。

於是抬腳，踏入這災厄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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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能站的？」一名山賊見我靠近，吐了口痰，揮刀撲來，「去死吧你！」

我未言語，只是抬掌。

這掌不疾不徐，無聲無息地落在他胸前。

「咚——」

一聲悶響。

他的胸骨在掌下塌陷，像是被萬鈞重錘砸中，整個人飛出數丈，重重撞上牆根，未及哀號，已無聲息。

我繼續向前走。

第二人怒吼一聲，提起長棍，當頭砸來。

我沒有閃避。

右手抬起，指節輕扣棍身，內力一吐——只聽一聲脆響，那根粗如臂的棍子竟生生從中炸裂，碎片四散如箭。

左手一頂，直撞他下顎。

那一刻，我能聽見他的頸骨斷裂聲，清脆刺耳。

他頭顱高高揚起，整個人後仰倒地，抽搐兩下，沒了氣息。

第三人嚇得退了半步，剛欲張嘴呼喊，我身形已掠至他身前，一掌封喉。

他嘴巴張大，眼珠凸出，想叫卻發不出聲音，血從耳朵與鼻腔悄悄滲出，沾濕衣襬。

我站在他身旁，手未收，掌心尚熱。

這種熱，熟悉得讓人發顫。

我知道這是什麼。

那股「癢」——又來了。

它潛伏在胸腔深處，像條蛇，在血肉間盤繞爬行。

每擊碎一根骨，每碾斷一條命，那「癢」就蠢蠢欲動，像被餵了肉，漸漸膨脹、膨脹，再膨脹。

我的出手目的，開始不再只為殺敵。

我扯下一人兵器，反手便砸入他頭頂，鐵片與頭骨一同碎裂，血肉崩飛，濺得我滿袖皆紅。

又一人試圖偷襲，我反手抓住他的肘，內力灌入，只聽「咯吱」一聲，他整條手臂如被雷劈，碎裂斷折。我順勢一掌拍下，讓他腰椎斷裂。

他痛得哀嚎求饒，我卻沒停手。

腳一抬，踢斷他的膝骨，再踏碎他的手腕。

我能感覺到自己在喘息。

卻不是因為疲累，而是興奮。

村頭已有山賊跪倒求饒，語不成句，有人放下兵刃逃命，剛轉身就被我追上一掌打斷脊骨。

那些人，不再是敵人，更像是……我拿來發洩的工具。

他們的哀嚎在我耳中輕微得像蟲鳴。

我站在血泊之中，呼吸平穩，手掌微顫。

那癢，還沒退去。反而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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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不惜受傷。

一名山賊躲在後方，眼神陰狠，拉弓滿月，寒光在箭尖閃爍。

「嗖！」

箭矢破空而來，帶著破風之聲，筆直射向我肩頭。

我未躲閃，任那箭尖擦過皮肉，鮮血立時滲了出來，順著衣襬流下。

我沒有皺眉，反而，步子更快了幾分。

我一步步逼近他，看著他後退、顫抖、癱軟。

他驚恐萬分，臉色慘白，轉身欲逃。

「啪——」

我一掌拍下，正中脊椎。

那一聲骨碎，比他的求饒聲還響。

他如破袋般癱倒在地，身體像抽筋抖了幾下，眼珠瞪得滾圓。

我看著他的屍體，胸腔裡那團「癢」卻更深了。

癮。

是癮。

我不再計算力道，不再控制手法。

我開始拿傷換命。

肩上中了一刀，血熱燙膚。

那人還在得意，我猛地貼近，額頭直撞他的鼻樑。

鮮血四濺，他整個頭骨碎裂，原地癱軟。

有一瞬，我甚至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譏笑。

是純粹的快感。

我渴望更多敵人湧上來，渴望更多血，更多骨頭斷裂的聲音。

每一次撞擊、每一次落掌，都是對那股癮的回應。

像是我體內的某種野獸，正在甦醒，正在咧嘴獰笑。

直到最後一人倒下，直到沒人再能動彈，直到我站在村中心，四周一片寂靜。

我渾身是血，肩頭有傷，衣襬殘破，掌心仍滾燙。

風也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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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逐漸傳來動靜。

屋後、小巷、地窖的門板「咿呀」作響，一雙雙眼睛從縫隙中探出來，像是試圖辨認——眼前這個滿身血污的人，是俠，還是鬼？

有人顫抖著走出來，懷中抱著孩子，有人躲在破瓦後眺望，眼中閃著膽怯。

也有人，跪了下來，重重叩首，額頭磕得「咚咚」作響。

孩童開始啜泣，婦人趕忙捂住他們的眼與口，不讓他們發出聲音。

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滿地屍骸，忽然有些迷茫。

我做了什麼？

這些人該死，我不懷疑。

但這份出手時的快感、那癮起時的笑……又是什麼？

忽然，一位滿頭白髮的老者顫巍巍地走來，

他彎腰，彎得極低，語氣哆嗦道：「恩……恩公，您……您受傷了。我們村裡有個大夫……雖不算名醫，但處理些刀傷還能應付……若您不嫌棄……」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肩頭斜斜一道刀痕，已將衣袍染紅。左腿亦有創口，火辣作痛，手臂上也劃出數道細痕。

可直到這一刻，我才察覺這些疼痛。

方才那一刻，身體與意識皆被那股渴望吞沒。

那癮早已蓋過了一切。

我抬眼看了那老者一眼。

他站立不穩，目光閃爍，不敢直視我。

「領我去。」

聲音很輕微，卻讓那老者渾身一顫。

他連忙彎腰，點頭如搗蒜：「請……請隨我來，大夫……住在村尾……」

我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村民讓出一條路來，沒人敢太靠近我。有人低聲念佛，有人握緊孩子的手，有人偷偷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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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領我穿過村中巷道。

黃昏褪去，暮色籠罩，血與塵仍未散。遠處幾戶人家屋內微光閃動，一點一點在撐起殘破的秩序。

我腳步平穩，未曾言語。

老者走得小心翼翼，似怕我對他感到不耐，不停回頭張望，額上細汗涔涔。

「大夫家……快到了，就前頭轉角那間。」他說這句時聲音低了下來，像怕惹我不悅。

巷子深處，一間矮屋裡燈火微亮。

我還未近前，便聽聞裡頭傳出低語與腳步聲，有孩童的啜泣，有婦人的輕聲安撫，也有男人粗啞的聲音在安頓傷患。

我腳步未停，推門而入。

門無上閂，「吱呀」一聲，便應聲而開。

屋內並不寬敞，一張破舊的木桌上擺著幾包草藥與白帛，三四名村民斜倚在墊子上，有人包著額頭，有人捧著手臂，眉頭緊鎖。

一名中年男子正俯身為人換藥，身形瘦削，衣袍沾了幾處藥汁與血漬，模樣樸素無奇。

他聽見開門聲，抬頭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只一瞬。

但那眼神像見了鬼。

他迅速垂下眼簾，繼續纏帛布，嗓音沙啞：「受傷了？」

「小傷。」我看著他，語氣淡然，「取點藥便走，我還趕路。」

「……是。」

他應得極輕，低著頭，手卻抖了一下，一段帛布被扯斷。旁邊的婦人被嚇得一顫，他只得低聲道歉，又慌忙重新纏起。

額角卻已有冷汗滲出。

我沒多言，只站著。

屋內光線斑駁，在我掌心落下一道道陰影，我默默看著，心裡那股躁意尚未完全褪去。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輕聲哼唱。

是個小女孩的聲音，軟糯不清，唱得斷斷續續——

「夜裡星星眨呀眨，誰來把我接回家……」

我微微一怔，心神竟莫名一空。

這旋律……好像在哪聽過。

「小手握住不說話，說好一路不害怕……」

我腦中像被什麼敲了一下，一些塵封的記憶開始鬆動。

我聽過這個旋律，在很多年前，在無極門的山路上。

「鞋底跑出咯噔響，走過小橋和樹下……」

是了。

那一年，我年幼調皮，在山道上摔了跤，扭傷了腳，疼得死去活來。

是五師姐把我背下山，她一路哼著這首調子，一邊哄我別哭。

那時我哭得一塌糊塗，鼻涕眼淚沾濕了她整個肩膀，最後卻在她的歌聲中沉沉睡去。

這首歌，應該沒有外傳。

只有無極門中人，才會唱。

「門前燈火亮一下，爐邊有碗熱湯呀……」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窗外。

只見一名小女孩蹲在牆角，懷中抱著一隻受傷的小狗，正細細替它包紮。她一邊包紮，一邊輕聲哼唱，聲音有些含糊，那旋律卻無比熟悉。

她的面容與那醫師有幾分相像，尤其眉眼的輪廓，與他幾乎如出一轍。

我不自覺地站起身，腳步踉蹌地走了出去。

月色昏黃，微風中夾著血與藥草的氣味，我踏在地上的聲音異常沉重。

那女孩還在唱。

聲音輕輕地，卻把我帶回兒時夢境。

我走近她，呼吸漸亂，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聲音止不住地顫抖：「這首歌……是誰教你的？」

她抬起頭，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靠近嚇了一跳，但仍乖乖回答：

「是我爹呀。」她奶聲奶氣地說，「我摔倒的時候，爹爹會唱這首歌給我聽。他說這歌好聽，是以前學來的，我就記住了。」

阿一瞬間，只覺血液湧上頭腦，耳中嗡嗡作響。

我起身，步伐快了起來，一步步朝屋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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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燈火搖曳，映著牆上一方陰影。

大夫似乎也聽見了外頭的歌聲，當我回屋時，他整個人顯得更加緊繃，神情明顯比方才更加不安。

他低頭將藥包好，兩手捧著遞向我，手指卻明顯發顫，眼神也在閃爍，始終不敢與我對視。

我沒有接。

只是站在那，沉默地看著他。指尖微微發冷，卻不是因為傷口。

「這首歌——」我開口，聲音竟帶著些微顫抖，「是你教她的？」

他臉色一僵，嘴角動了動，擠出一絲極不自然的笑意：「小孩子記性怪得很，亂哼什麼都有可能……我以前偶爾隨口編些曲子哄她睡，可能就是那時——」

「這不是坊間調子。」我打斷他，聲音不再平靜，語氣中有抑不住的激動。

「這首歌，只有一個地方會唱——無極門。」

他手中的藥包一抖，跌落桌上，藥草散了一地。

那一瞬，他終於抬起頭來，與我四目相對。

那雙眼睛，曾與我在山間奔跑，曾與我並肩練拳，曾經在藥房裡細細分辨藥草、與我說話。

如今卻只剩下痛苦與深不見底的愧意。

「你是誰？」我問，聲音不大。但實際上胸口已燙得難受。

我心裡早已有了答案，卻仍想親口聽他說。

屋中忽然一片靜謐，只餘火光噼啪。

他喉頭動了動，欲言又止，眼神繞過我肩，落向屋外。

我順著他目光看去，那是他女兒方才唱歌的地方。

下一刻，他對外間喚道：「青兒，去屋後幫你娘看看灶火，別讓湯燒糊了。」

「好——」女孩的童音響起，腳步聲逐漸遠去。

他又轉向旁邊幾個等待包紮的村民：「幾位鄉親，傷口不重的先回去歇息吧。天黑了，外頭寒，明日再來也不遲。」

那幾人面面相覷，不敢多問，只道了聲謝，紛紛退了出去。

整個空間，霎時間只剩我們兩人，與那股繚繞不散的藥香。

他低頭拾起地上的藥包，小心翼翼地將藥草重新攏好，像是在撫平自己的情緒。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終於開口。

「……我叫柳石。」他聲音沙啞，低得幾不可聞，「但以前……我名叫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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