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眼底反射出火光,像夜間森林中警告的信號般閃爍。肖恩抬手撥開脖子上的柔軟手臂,迅速後退。
「恕我無法接受。」
他僵硬地說。喬安娜卻鬥志不減,無視他擋在身前的手往前一踏,試圖再度鑽進肖恩懷裡。肖恩立刻扭身閃過,手臂卻傳來阻力。原來喬安娜順勢勾住了他手腕上的念珠,嘻笑著往自己的胸前拉。
「請不要這樣!」
肖恩漲紅了臉,一邊擔心念珠被扯斷,一邊擔心手上的火把會燙到她。正當他手足無措、狼狽不堪時,喬安娜咯咯笑著鬆開念珠,反彈力道差點讓肖恩跌進身後的蒸氣室。
「為什麼呢?私生子和私生子不是絕配嗎?真是不解風情。」
少女嬌嗔著撥開垂到胸前的長髮,笑容越發曖昧。一番拉扯讓她的雙頰更紅了。汗水浸透了胸前的蕾絲,起伏的胸膛在火光下若隱若現。不論她是不是故意的,她顯然很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
年輕、活潑,與……彷彿能看透人心的敏銳。雙胞胎說他是第七個,肖恩合理懷疑實際數目遠遠不只。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代表沒有選擇。」
這話說得有些尖銳,但肖恩覺得若不這麼堅決喬安娜大概不會放棄。少女聞言收起笑容,眼睛惡狠狠地瞪著。
「還真是和傳聞一樣冷淡……」
她看起來真的受傷了。明天大概就會有他追求不成惱羞成怒的傳聞出現。隊長的下巴會抬得更高,仕女們則會在他身後悄聲評論。那對雙胞胎一定迫不及待。肖恩不敢想像要是——知道了……
正當他急切地想說些什麼,解釋他無心羞辱,喬安娜按著下唇喃喃自語,然後抬起頭嫣然一笑。
「選擇是嗎?我知道了。」她的語氣居然有些愉悅,「你有心上人了?」
柔軟的語調卻像一記重鎚。肖恩聽見自己發出一聲乾嘔似的咕噥,喉嚨像吞了整顆煮蛋般收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說中了?」
他不過猶豫了兩秒,喬安娜就像發現獵物般雙眼放光,衝到他面前。
「是誰啊?能打動騎士大人和十二月的南境田野一樣冰冷荒蕪的心房?你有向對方表白了嗎?我猜你喜歡活潑一點的,最好是樸素、不那麼在意外貌,就不用擔心會有太多競爭者。嗯,有你這張臉應該不需要煩惱?」
原本是冷淡的貴族千金,現在卻像個好事八卦的女僕。但肖恩可不敢說出他的評語。以喬安娜高貴的外貌和能在王城工作,他可以肯定至少有一半的血緣來自地位不低的家族。即使不被承認,血脈來源還是能讓私生子享有一定的特權。
像他一樣。
「我……沒有,還是算有?」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oclesNqu
可能就是因為這些微的同盟感,肖恩還是鬆口了。他結結巴巴地,喬安娜則像隻等著橡實掉下來的松鼠,興致勃勃地捧著臉頰。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oUFwzyv9y
「我……有送她一枚胸針,上面有家徽的。但她好像沒意會到。她來自西境。」
「哎呀,沒想到你這麼直接。要是她拒絕可有趣——可難辦了。」喬安娜惋惜地垂下頭。從她嘴角閃過的竊笑來看,肖恩肯定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然後呢?所以你放棄騎士身份來到王都當衛兵,就是為了追她嗎?」
這小女孩每一句話都直擊核心,而且和雙胞胎一樣消息靈通。可怕的王城。肖恩再也不敢小看喬安娜了。
「……要追求更高的地位,王都的機會還是比南境多。」經過剛才一番「拷問」,他這話說得毫無底氣。他尷尬,喬安娜翻了白眼,一張臉寫著「給我說實話」。「 而且我只要能看著就好。她有婚約了。」
壓在心底已久的煩惱終於能夠吐露,肖恩如釋重負,深深探了口氣。
嚴格來說,像他們這種非婚生子女的出生無法得到女神祝福,但女神最終還是願意眷顧他,他因此心懷感激。只不過即使祈禱時說的再多,他或許還是希望能有人——平凡的人,而非神靈願意聽他訴苦,與他一起感嘆人生的艱難。
他也太一廂情願。肖恩苦笑著搔了搔臉,抬頭卻見喬安娜的神色前所謂有的冷漠。
「那你還是放棄吧!當我什麼都沒說。」
說完喬安娜轉身走向蒸氣室。肖恩一愣,不知道哪裡說錯了,他趕忙解釋。
「但我是認真的!」他快步走向喬安娜。喬安娜卻往柱子後閃避,彷彿連影子都不想被他碰到。「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是——」
「噁心。」喬安娜語氣怨毒,眼神憤恨。「你明明知道,你明明是這麼活過來的,卻還想製造出同樣的災難?」
「我沒有!」肖恩倒吸一口氣,頹然垂下雙手。「我曾來沒想過——」
和她有更親密的關係。後半段他羞到說不出口,但喬安娜顯然誤會了,神情更加鄙夷。
「沒有?那更可悲了。」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kxpJIazfr
背對著蒸騰霧氣,喬安娜彷彿身負怒火。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W9NjiLNmW
「以為自己正在挑戰難關,以為自己是悲劇主角,但又沒堅定到能承受挑戰帶來的後果……你的愛連下城廉價劇院的爛俗演員都不如!滾出我的視線,別讓我再看到你!」
她猛然抬起手,一陣比剛才強烈數倍的風壓把肖恩整個人推向另一側的牆壁,撞出巨大的聲響。牆上燈架和他手上的火把全數熄滅,長廊陷入黑暗,只剩下喬安娜身後翻騰的橘紅火光。
「等一下!」肖恩顢跚爬起,但少女已經消失在霧氣中,徒留滾輪沈重的運轉聲。
迴旋梯旁的拱門傳來女僕的談笑,然後是汲水、拍打衣物的聲音。遠處的鳥鳴激烈了起來,像是某人騎馬衝進了魔獸群,瘋狂揮舞利劍試圖殺開一條路。
肖恩一直相信來到王都是正確的,不只為了彌補心裡那縹緲的缺憾,也的確,是想透過展現毅力,來得到旁人的重視與尊敬。
但他早該認清私生子的標籤是撕不掉的。
手中的火把暗的像是黑木,但遠遠沒有黑木的重量感。虛有其表,就和空有外貌與響亮家名,卻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敢面對的他一樣。
「願您的恩澤眷顧萬物……眷顧我。」
他覺得狼狽又噁心,像一攤烈日下的殘破內臟。他握緊火把,直到木頭發出呻吟。
如果私生子不配得祝福,那女神為何容許他們的誕生?
「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但您真的需要我嗎?
胸前的護符噹啷一響,像是回應,又像是嘆息。肖恩慌忙靜默等待指示,但過了十個呼吸長廊裡還是只有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愉快歡欣的笑鬧聲。
神靈沉默意味著他能自行解決。但肖恩腦海裡只有喬安娜像是看到穢物的眼神,耳畔迴盪著少女憤怒的責難。
「這樣很噁心嗎?我只是想靠近一點——」
德雷克猜到他來王都的其中一個理由時,也只是大笑然後挖苦一番。不過這位愛開人玩笑的騎士並不知道,肖恩在意的人是對騎士團有諸多貢獻的冒險者,化名格雷的梅蕾迪斯小姐——不對,德雷克真的不知情嗎?
圓臉騎士的竊笑越想越不對勁。南境離王都有幾千朗格,就算派信鴉也不是一時半刻到得了。
肖恩用力鎚了下上腹,利用反胃感強迫自己回神。
「不要急,還有時間。噢!」
他忘了明天就是葛拉修家的宴會。雖然原先不想出席,但伯爵夫人表示他既然背負了家名,就必須要現身。
而他連要穿什麼衣服都還沒想好。
「這也是您的試煉嗎?」肖恩摸了摸念珠,感覺舌根發澀。他已經深諳王城貴族之可怕,寧願對付整群魔獸狂潮。「教士沒說神界在什麼地方,但在高一點的地方應該會比較近吧?光輪也是在天上……」
中庭看到的那座塔看起來很高,雖然門前的騎士要他別隨意逗留,但只是幾分鐘,應該沒問題。
「您不會拋棄我的吧?」
護符又是一陣顫動,不過在越趨瘋狂、彷彿死前哀號的鳥叫聲中,肖恩不確定那到底是不是錯覺。地板好似也在顫動,他把空手湊近火把,小聲默念點燃,然後垂頭喪氣地走向迴旋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