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鐘響劃破清晨的寂靜時,肖恩已經在床邊跪好,手裡握著護符與念珠。
信奉深淵之主的葛拉修家宅內不會有女神聖壇。肖恩是跟管家借了一個小瓷杯,裝入淨水放在窗邊小桌,然後在兩旁點上藍白二色的蠟燭代替。
正常應該要用銀杯與教士祝禱過的聖水,並供上凜冬百合與薰香,最好再有代表水之女神的銀製十三支蕊、繡著禱詞的藍白織錦桌布,或用彩色玻璃鑲嵌出聖徒事蹟的折疊金屬立牌。
離開騎士團的時候肖恩把五瓣的百合護符還了回去,現在謙遜地帶著初綻的三瓣,象徵已萌發但仍須磨練的信仰心。膝蓋邊放著書皮磨損的聖典。他早對禱詞爛熟於心,不需要像一般信徒放在桌上翻閱。
但直到六刻的鐘響都敲完許久,肖恩才發現自己只是盯著生苔的窗框,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反倒是昨晚的夢境像翻騰的胃液,迫不及待地湧到喉頭。他衝到床邊拉出夜壺,但胃裡空蕩蕩的,只嘔出一些白色泡沫。
看著銅盆中的液體,他突然羞愧難當,把夜壺迅速推回床底,爬回聖壇前望著搖晃的燭火,無奈地回憶起夢境。
一開始很正常,甚至頗令人開心。
他夢到自己還在南境,騎士團的同伴歡欣鼓舞地把他圍住,說要慶祝他榮升。他又驚又喜,然後瞥見人群後有個熟悉的影子正對他微笑點頭。
那人一頭黑髮,一對綠眼像女神般清澈溫柔。臉孔看不清楚,但表情欣慰,就像個見證幼雛終於成長茁壯的親鳥。
他紅著臉想和對方道謝,下一秒騎士卻把他按進漆黑、還滴著血的魔獸皮裡,捲起來抬到懸崖邊丟下。
他雖然驚慌但仍冷靜地嘗試呼喚女神,護符卻像活物般從他脖子上溜走。他只能無助地看著崖底越來越近,邊哀號著居然要用這種荒唐的方式死去。地面就在他即將撞上時綻開,露出黝暗卻璀璨的深淵,與紮根其中的臼杵。
那座臼巨大的彷彿能裝下整個世界。浮游星輝在臼中迴旋,墨水般的內容物無聲四濺。無人握持的杵不斷落下,將罪惡黑泥從閃爍星輝中碾出,將靈魂砥淨。
臼杵之外空無一物,他卻看到細細游絲從黑暗中飄起,朝向杵的握把、深淵之主的星芒綻放處匯集——
他不是第一次作墜入深淵的惡夢。雖然每次掉下去的原因都不太一樣,但結局都是他最後落入臼中,在極端痛苦中被搗成臼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那是背棄家族的愧疚,還是真有神靈在注視他。但每次惡夢都只是讓肖恩更確定逃向水之女神是最正確的決定。
深淵之主太巨大、太恢宏、卻又太空洞。祂從不曾回應,卻也不曾消失。像是大地、像是山峰、像是深不見底的溪谷或深潭裡的漩渦。祂看似虛無,卻又無所不在。
像是凝視超乎人智常理的黑暗。
女神教士安慰他,深淵是魂行之路並經的「終點」,是維繫世界的法則。一名正直虔誠的信徒不需要害怕律法,就如同安分守己的領民不用擔心國王的劍會無緣無故落到頭上。
肖恩不敢說這根本算不上安慰。葛拉修家作為「王室之劍」行事公正嚴明,但這不代表人們就不會害怕。他一直覺得深淵中懸掛在天上的那柄杵,就像「葛拉修」這個家名,隨時懸在他腦後,等著細數他的罪孽。
晨風從窗縫透進悶熱的室內,一絲狹長泛綠的晨光斜斜打在牆邊地上。肖恩嘆了口氣,推開窗板。清涼的空氣喚起一絲南境的回憶,他振作起精神,下一秒卻瞥見幾名黑衣人抬著箱子穿過庭院。
處刑官。肖恩握緊了護符。
黑衣人向著城牆邊低矮的石造樓房而去。隊伍整齊但成員身形不一。領頭的身高標準,下一位卻只有前一人的一半,還有駝著背疑似老人的身影。每個人都帶著兜帽,腰上繫著白色繩索,步伐寂靜無聲,宛若一隊幽魂。
雖然距離很遠,但只要抓到角度就能從窗框和樹籬間,看見訓練所漆黑鑲白邊的大門。說來奇怪,拉帝娜夫人在他一到王都那時就警告他不准靠近,卻又把肖恩的房間安排在庭院旁的邊間,簡直像在測試他是否膽敢違背約定。
他當然沒打算違約,但仍忍不住盯著看直到黑衣人消失在大門後。這時宅邸也熱鬧了起來。園丁、男僕、馬夫,一個接一個快步穿越庭院,或從庭院一角的小屋往宅邸跑,為晚上難得的宴會做準備。
僕役的腳步聲也開始在走廊間迴盪,為家人送上盥洗用水與毛巾。
肖恩匆匆對著聖壇低語了幾句,撢熄蠟燭,收好聖典,起身走到床尾撿起前一晚脫下的黑色外衣穿上,思考他該去哪用早餐。
若是依照前幾年在領地的習慣,伯爵會在私人起居室用餐,夫人則不用餐直接前往孩子們的寢室。
既然到現在都沒人通知他,就表示他最好直接去廚房碰運氣。
眼前似乎浮現他初到王都、站在宅邸門前時,管家若有所思的凝視。他只住了一天就逃去衛兵隊舍,所以要說忽略他是對私生子的捉弄,似乎也合情合理。
不如說就算有邀請他,肖恩恐怕也會千方百計拒絕。他完全不敢想像這一家人若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大概再美味的食物他都食不下嚥。
據他所知現在宅邸裡的家族成員只有三位:家主瑪堤.葛拉修、伯爵夫人拉帝娜,以及伯爵次子羅薩諾。
長子艾瑟琳帶著國王諭令去了南境。主角不在卻堅持按期舉辦慶生宴,很符合重視律法的葛拉修家風。
「如果幫忙搬宴席用酒,說不定可以偷吃到晚餐的試作。」
王國北方的飲食比較多新鮮肉類,調味較清淡,更重視食材間的平衡。就連培根也不會燻到透,會保留更多水分。但這種作法保存期較短,只有特殊節日才能吃到。
還有奶油。肖恩一邊穿鞋,一邊彎起嘴角。葛拉修領的一大特產就是奶油。鵝黃色的柔軟油脂有著堅果香氣,廚子會額外拌入香草、辛香料與鹽,做出非常適合香甜白麵包的濃郁抹醬。
光是回憶他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這麼貪吃實在不像他,這應該是德雷克的「責任」。肖恩腦中浮現艾瑟琳瞇著眼,然後德雷克在旁插科打諢……
艾瑟琳修養很好,而且樂於傾聽,他的前同事只要別太誇張應該能保有項上人頭。
美食與過去的回憶讓肖恩心情好了不少,幾乎要哼起讚美詩。他把匕首塞進腰帶,推開門。
「寫封信問問近況好了。不過不能用衛兵隊舍的信鴉……去公會僱用信差吧!也許——」
剛踏進迴廊他就頓住了,雙頰開始發熱。一名僕役迎面而來,肖恩立刻轉身衝回房內,假裝落了東西。
也許會和喜愛魔獸的邁爾斯特小姐「巧遇」。
沒說出口的話光在腦袋想就令肖恩羞愧無比。她現在是貴族千金梅蕾迪斯,不是冒險者格雷!怎麼可能擅自扮裝跑去下城區?而且昨天在塔上他可以說是顏面盡失,完全無地自容,就算真的見到面他也只會想逃跑。
他把頭抵在冰涼的牆壁上,發出呻吟。
我的人生難道就這樣一直逃嗎?
逃去神殿,逃去南境……但女神啊!我曾祈求試煉,您送來的卻是奪走死亡之機、有著您眼神輝光的女子。這位女子受您庇護與喜愛卻也深愛您的仇敵。您的愛子、您的僕人、您的戰士,覺得她的靈魂燃燒似火,令我卑微的心靈燒灼不已——
「不!我在想什麼!這是《純粹的翁豪特》!是聖徒讚頌女神的詩句,我——」
臉更燙了,風吹起來都像有人澆了他一頭夾雜碎冰的井水。肖恩吸氣、吐氣,直到感覺心跳緩下,才用衣袖抹了把臉快步走進庭院。
上方傳來動靜,肖恩抬起頭,正好看見拉帝娜夫人的身影從高塔上一閃而過。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確定夫人是在警告他,他頓時洩了氣。
「……廚房要準備宴會應該很忙,就別去打擾了吧!」
肖恩想起亞多戈伊高聳簡樸的大廳,以及那些吵鬧卻愉快的夥伴。沒有階級之別,團長會和馬房小弟同桌共飲,聽著廚子抱怨麵粉漲價、商人嫌棄毛皮。
僅僅半年,卻像是上輩子的事。
這大概就是他一直覺得王都很陌生的原因吧!
沒人在意他在南境為人類、為女神殺了多少魔獸,所有人眼中只有「葛拉修」。他來自哪個有權勢的家族遠比個人的功績來得重要。即使他試圖以背負家名為榮,然而……
在那之前他得先聽人稱呼他上百次「那個私生子」。
肖恩沮喪地想著,任由雙腳將他帶入攀爬著紫色重瓣花的藤架間,遁入濃密的樹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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