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星如故 - 第四十五章上卿

許久未曾下過這樣的雨了。

傾瀉如注的暴雨，像要將趙脩等人吞沒。仔細看，那順著身軀流淌下的雨水，彷彿洗了黯紅的墨，愈洗愈淡，心口卻是愈來愈焦灼。

父親呢？殺手是誰派來的？師傅怎麼樣了？

想到田鋭決絕的身影，趙脩咬緊牙關，雙腿猛力再夾，催促著墨星再快點；四騎破雨疾馳，朝趙氏之宮奔去。

甫至宮門，立時有守衛迎上，趙脩將馬交給對方，目光在角樓與宮牆間掃過，稍稍留心，感覺一切如常。

「宗主呢？」他快步入宮，邊問道。

侍衛回：「宗主在內殿，張公有吩咐，您回來立刻去見他。」

「知道了。」他略微點頭。

趙脩舉步往內殿走，邊吩咐白桃：「幫我取套乾淨衣服來，還有帕子。」

他不想讓父親看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徒添心憂。

白桃應了聲，飛也似地去取。

他又轉向戬，道：「調一隊人，去林間搜，適才那名暗衛……你認得他長相嗎？」

戬當即抱拳，「屬下認得。」

「好，無論生死……都把他帶回來。」他黯然道。

「是！」戬轉身離去，片刻不耽擱。

一道裂帛之聲響起，他回頭望去，只見張熙正咬著布帛包紮手臂，才想起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被雨水浸得麻木，微微脹痛。

不過此時也顧不了許多，白桃已奔回，他換上黑色衣袍，擦拭臉上髒污，收拾整齊後，與張熙入了內殿。

張孟談在殿中已等候多時，一見二人模樣——臂上滲著殷紅的張熙，與濕濡著髮的趙脩，不禁驚問：「出了什麼事？」

趙脩未答，只問：「張叔，父親呢？」

「宗主在寢中歇著，你快進去見他。」

趙脩點了點頭，徑直往趙鞅寢殿走去。

張孟談這才轉向張熙，沉聲問：「熙兒，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張熙凝息片刻，把回程遇襲之事，一五一十說與張孟談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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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脩入了寢殿，見容夫人與趙伯魯都在，簡單見了禮。

趙伯魯面容哀戚，見了他又似歡喜，伏到趙鞅床榻邊，道：「父親，脩弟回來了。」

趙鞅吃力地睜開眼睛，眼神失焦地找尋，趙脩急忙上前握住父親的手，道：「我在這兒。」

他望著向來強橫的父親，此刻孱弱的面容，不禁悲從中來。

「你……你們都出……出去，脩兒留……下。」趙鞅聲如細蚊，但容夫人與趙伯魯都意會得，抹了抹淚，退了出去。

趙鞅嘴唇微動，像是要說話，趙脩伏身貼近，生怕漏了一個字。

只聽趙鞅斷斷續續地說：「為父生平……有一事錯了……」

「……便是讓，讓智礫坐……坐大，」趙鞅氣息不穩，停頓著喘氣。

「趙氏……不會做的……未必，未必智氏不會。」趙鞅費力掀開眼皮子，探詢的目光望著他。

他看著老父，難過的點頭，低聲回應，「孩兒懂得。」

趙鞅看著他，吃力地再開口：「智瑤……若無一擊必殺……的把，把握……就要……忍……」

「代……代國，記……得麼？」

趙脩抿唇，少頃，重重點頭。

趙鞅目中泛起柔光，微微牽起嘴角，「你……你是不認命的孩子，是……是我的好兒子……」

他握著父親的手，眼淚無聲掉了下來。

趙鞅深深地看著他，那張少年氣猶存的面容，輕聲叮囑：「他日有難……晉陽可依……」

說完，眼神飄忽，彷彿夢迴那座他挺過六卿內戰，為趙氏迎來最終勝利的信仰之地。

回首自己一生，在范氏壓迫下小心求存，在羽翼漸豐時勵精圖治；在趙氏臨危時力挽狂瀾，在諸侯反晉時縱橫捭闔。

於黃池之會，晉吳爭霸時的鐵腕強勢；於晚年臥榻時，還在謀家為國。

所做的一切，不全是為了自己，更多的是為了趙氏的生存。

身為宗主，一族之長，兼顧國與家，希望晉國永霸中原，更祈趙氏宗祠長存不墜。

與諸卿不同，他在維護氏族利益的同時，仍把晉國的霸權當作首要；在這個「士為家而勞，卿為族而碌」的時代，這樣的抱負，已是碩果僅存。

可現在，他趙鞅真的要走了，撤出這個激盪的時代，這個凡事必爭的國度。

自己是終於不用再爭了，可趙氏呢？他知道智瑤已經急不可耐的要奪權，要取代他的位置，要在晉國行生殺予奪的正卿大權。

自己雖也是獨斷專行，可自從擊敗范氏和中行氏之後，對於智氏、魏氏與韓氏，都未再行生殺奪權之事，注重四卿平衡。

他走之後，智瑤會如何對待趙氏呢？在這個大爭之世，沒人會同情弱者、善待弱者，智瑤尤其如甚。

而脩兒，竟像極了當年在范氏壓迫下的自己——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執拗、一樣的鋒芒初露。

脩兒定能帶趙氏走向榮光，他是如此相信著，為此不惜廢嫡長立庶幼！

只是，結局，他永遠看不到了。

趙鞅終於撐不住了——

曾經叱吒中原諸侯的大國上卿，與世長辭。

他的離世，不只是趙氏失去了一個宗主，更象徵著一種信念的終章——一個仍願兼顧家與國的大卿，隨著這個時代，一起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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柩設正堂，白旒帷幔。

趙脩跪坐於靈前，身披素服，不發一語。

堂中隱隱傳出低泣嗚咽之聲，場面哀戚欲絕。

忽聽外頭腳步漸近，卻是趙叔光偕同趙羅、趙朝一起出現。

三人入了堂，先是在靈前行禮，三拜伏地，起身後，趙叔光看了眼趙朝。

趙朝遂用堂中諸人皆聽得清的聲量道：「朝心中有一疑未解，還望夫人、諸位明示。宗主究竟因何倉促更立世子？宗子伯魯溫厚有度，而幼子脩年方弱冠，這其中是否另有緣由？」

在場眾人登時變了臉色，容夫人撫著心口，像是好不容易平復的心緒，又被驟然激起。

不待旁人開口，趙叔光便搶著出聲附和，「伯兄才德兼備，未若父親當時病中，神智未清醒呢？」

聞言，跪在靈前的趙脩抬首，冷冷地望了趙叔光一眼，叔光不自覺打了個冷顫，但心中仗著有宗老在場拿翹，瞪了回去。

倒是張熙心中本就窩火，頓時就忍耐不住了，對著趙叔光怒問：「世子回宮見宗主最後一面，為何半日未見三君子蹤影？」

他也不待趙叔光分辯，當即在趙鞅靈前重重跪地，聲淚俱下道：「世子回程途中，半路遇襲，親衛死傷過半！還望各位宗老查清，是誰在背後作梗！」

趙羅神色一震，若真是趙氏內部之人所為，那可是顛覆宗法的大罪。不論宗主易儲之舉是否倉促，趙脩終是趙鞅親命世子，就算質疑宗主病中決定，也不能這樣私下內鬥行刺！

趙叔光一見宗伯反應，登時急了，對著張熙大罵：「你別血口噴人！」

張孟談不理會趙叔光與張熙兩人爭執，徑直上前，向趙脩行了個君臣之禮，旋即正色道：「臣既受宗主之命，自當只侍奉少主一人。世子乃宗主於祖廟親立，敢問大夫們因何還有疑義？」

「這……」趙朝一時語塞，張孟談素為趙鞅左右手，份量極重，他瞥了眼趙叔光，卻見其仍在與張熙爭論不休。

「夠了！」這時卻是趙伯魯一聲怒喝，對著趙叔光大聲道：「父親最終的選擇是脩弟，你別再拿我當出頭椽子使！」

趙伯魯又驚又愧，如果張熙指控屬實，那趙叔光的行為，簡直是不可饒恕！

「伯兄我……」趙叔光還欲辯解，堂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宮中侍衛進來稟報，「啟稟世子，戬伍長通傳，世子要找的人已經帶回，怕驚擾靈前，已於偏殿等候。」

趙脩聞言心中一震，轉首望向張孟談，道：「靈前還請張叔代為照看，暗衛尋回，興許會有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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