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星如故 - 第四十二章雙喜(三)

趙氏之宮位於新絳西北隅，周圍繞有六七附邑，戶數千計，士民萬餘。

像這樣龐大規模的私邑，在新絳有四處——智、趙、魏、韓。

這四卿的私邑，就像棋局的四個邊角，牢牢地將晉侯的權勢，限制在這方圓數十里地之內。

趙脩領著趙氏車駕自大陽北返，行經宮郊外道，卻見清一色的健壯駿馬，與數輛載滿金器寶物的銅飾禮車，停列於外邑之側。

迎風而展的黑色翟犬旌旗，醒目招搖，不由得令他瞇起了眼睛。

車馬快速經過，進了內城，駛至趙宮前，總管及宮內侍從早已候迎多時。

經總管稟報，原來是代王所遣親使，名曰伊莫，於三日前行抵，奉命求見宗主趙鞅。

趙鞅以舟車勞頓為由，先命張孟談接見親使，取過代王親書。歇了半日，才喚來趙脩、張孟談與郵無恤，於書房共議此事。

「代王遣使求娶我趙氏宗女，諸位以為如何？」

趙鞅愈發沙啞的嗓音響起，如於靜水深潭投入一石，蕩起層層漣漪。

郵無恤道：「哪位宗女？難道是君女？」

趙脩屈指微緊，望著父親，而後者神情不明。

張孟談補充道：「據親使伊莫所述，代王曾與君女有過一面之緣。」又詢問般看向趙脩：「聽說世子也在場？」

趙脩目光掠過三人，須臾才道：「是，在平陽鄉亭見過他們。」

「脩兒之前，的確提過此事。智氏與代地，早有聯繫。」趙鞅緩緩地道，依舊聽不出情緒。

郵無恤雙眉一豎，大聲道：「既是如此，那代王又因何來求娶趙氏宗女？」

張孟談望了郵無恤一眼，慎重地轉述：「依親使之言，代王願與我趙氏締下姻盟，永結同好。」

趙脩放在膝上的手，愈收愈緊，指尖泛白，幾乎捏成了拳頭。

他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代王此舉分明是表面尊禮求親，實則變相威逼。

他目光再次落在了父親身上，隱隱含著一絲祈求與希冀。

趙鞅沒看他，逕自向張孟談問道：「孟談，依你之見呢？」

張孟談思索片刻，眼角餘光不經意地掠過趙脩，回道：「依臣之見，若同意聯姻，可緩北境之患；若不同意，則趙氏，日後要有腹背受敵的準備。」

張孟談斂眉正色，朝趙鞅一拱手，道：「臣所能言者，已盡於前，一切還請宗主定奪！」

郵無恤一聽，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但知張孟談所言不虛，只能洩了氣別開過臉。

趙脩兀自望著趙鞅，便似從方才目光就沒移開過。

趙鞅眼皮垂了垂，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才道：「吾實在想不到，有何拒絕之理？若那代王，也對吾女有心，倒是一樁美事。」

——自欺欺人。

趙脩心中暗罵了句，他移開視線，眼神漸冷，緊抿著嘴唇。

張孟談是慣會讀空氣的人，已然察覺到書房內氛圍不對，心裡斟酌了番，便委婉道：「宗主明鑑！惟今日已晚，不如明後日再召親使回覆。」

語畢，張孟談向郵無恤使了個眼色，站起身來躬身道：「多日勞頓，請宗主早些歇息，莫要壞了身體，容臣等先行告退。」

郵無恤一怔，隨即意會過來，也跟著起身拱手。

二人遂前後退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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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瞬間靜了下來，只餘風過簷廊，吹得竹簾輕晃，發出的微弱聲響。

趙鞅率先打破沉默，語聲低緩，右眉微挑道：「你很生氣？」尾音輕揚，卻似帶著不容置喙的寒意。

趙脩望向父親，清明的眼神直逼趙鞅眼底，眉宇間卻繃著，字字分明，「孩兒不敢，但孩兒有話想問父親！」

趙鞅與他對視，沉聲道：「你說。」

「也是在此處，我記得父親跟孩兒說過——代國必取。」

他語聲因克制不住的激動，略微顫抖。

「若阿凝真的嫁予代王，他日兩軍對陣於疆場……」

眼裡似有一絲悲痛閃過，他語調漸高，道：「她該如何自處！？」

語聲在屋內中四處迴盪，聽著是質問、又像是控訴，亦或是他心中最深沉的悲哀——

「把你心中的那些兒女情長，都給我收好了！」趙鞅低聲喝斥了句。

就這麼一句話，趙鞅把兒子的控訴，或是還有什麼其他的，全都堵了回去。

趙脩盡力克制自己神色不變，目光兀自強撐著與父親對視，但滾動的喉間卻洩露了心虛。

原來父親什麼都明白，原來自己的心思始終瞞不過父親——

可是，卻算是如此，那也是您的女兒，我的妹妹啊！

雖非親生，但亦承歡膝下十載，人非草木，焉能無情？

趙脩嘴唇微動，似要再說，卻被趙鞅搶先開口。

「魚，我所願也；熊掌，亦我所願也。二者我欲兼得——你，會因此而心慈手軟嗎？」

趙鞅滄桑而凌厲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

——我會因此而心慈手軟嗎？

這句話像一道巫祝的咒語，久久縈繞在他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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