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十五】明夜

　　少年帶著嬰兒，和左執事一起逃難。

　　追兵像是說好似地，在他們走出屋巷後便開始追擊，軍人們在他們後方防禦。

　　「快走！」一名軍人推了少年的背。

　　幾艘天舟追來，一些人形紛紛下舟，和天舟一同在炮火中追趕著兩人。

　　「不讓他們上舟嗎？」一名正操縱天舟交戰的軍人問道。

　　「風險太大，即便能逃跑也會沒完沒了。要殲滅對方就趁現在了。」

　　低空中火光四射，街上不斷冒出黑影，激烈的射線交雜下，屋宅和樓房噴飛出灼燒的碎片，墜落的敵舟在近處爆炸，大煙沿著兩人身後的街道瀰漫開來。

　　少年死命邁進，左執事卻沒有任何多餘的念頭，她時不時望向少年的側臉，關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少年和他懷裡的嬰兒。

　　他們已不知逃向多遠的地方，敵舟和人形漸漸消失於後方，逃殺的氛圍也逐漸緩和。

　　左執事不指望少年能馬上關注並理解，但她向少年坦白了一件事。

　　在他們奔赴未知盡頭的同時，左執事娓娓道來：

　　「我以前做過類似的事。在我能力的全盛期，我給人們做了『信念編程』。——

　　「我試著使人們想像與男性共存會有的和諧，但是當時的地母神就像年輕的孩子一樣偏愛著已活在和諧當中的人們，她的一部分被觸怒，其化身佔據了我妹妹的身體，並大鬧左右院。原因無人得知，只有我自己明白。——

　　「聖子密教論說的其實也沒錯吧，土地遽動的肇因算我一份，而丟失樂土是幾乎必然的，我也無可奈何。唯一不同的點是，我感覺到這次地母神是站在我這邊的。——

　　「現在的我覺得，自己只不過是做了一件自私的事。當臥梅和我得知你的到來，我便開始計畫著這一切。」

　　少年傾聽著，表情淡然，卻耿耿於懷。

　　某一刻，四散的人群從一處路口湧來，尖叫和哀嚎此起彼落。

　　天未雨從人群中出現，對兩人急喊：

　　「人形失控了，部分人形攻擊的目標已經不在外國人身上！」

　　左執事和少年四目相視。

　　「我留在這裡幫忙避難。」左執事對天未雨說道。

　　天未雨將手指按在耳邊：

　　「把一艘天舟借給她。」

　　左執事朝人們逃竄的反方向跑去，少年在那當下叫住了她。

　　他們彼此的眼神中沒有半句話，唯有泉湧般的情感，像是過去不被體驗的所有感受，選在此刻迸發。

　　「這是我的孩子嗎？」

　　左執事的第一抹微笑就像寒夜中的破曉：

　　「他是代孕產出的。——是你我的血脈。」

　　★

　　暮狸佇足在千藻的房門前。

　　「千藻嗎？」

　　門內沒有任何回應。

　　她打開拉門，室內的燈光暗了半邊，千藻在灰暗的那頭臥坐著，身旁點著幽暗的燭火。

　　暮狸走進房內，疊蓆上不見任何雜物，只有一些燒灼的灰燼，牆上有些不自然的刮痕，而離她幾步之遙的天花板上垂掛著一條繩圈。

　　千藻全身無力地倚在牆邊，油亂的髮絲遮去她的面容。

　　暮狸沉穩地走上前，什麼也不說，只是坐到她側邊。

　　不知過了幾刻，千藻才有氣無力地出聲：

　　「妳是誰？來復仇的嗎？那妳可以把我殺了。」

　　「我不是來復仇的。」

　　「為什麼不？我的圖拔殘害了多少人？」

　　暮狸沒有回答。

　　「我好天真。」

　　「這不是妳的錯。」

　　千藻正啜泣著。

　　暮狸的神色也稍微哀傷了起來：

　　「我對妳的印象可不是這樣。」

　　他們坐在房內，任由時間沖刷情緒。

　　★

　　孤身一人的少年手中擁著嬰兒，逃到了新的城鎮。在人們的驚嚇聲中，他順著一條緩坡往下跑去，殘兵依舊在後頭追逐。

　　在窄長的街坡上經過無數屋樓，他看著許多無辜的人遭受波及，痛心的同時也給予他繼續前進的動力。

　　他意外地撞倒了一位少女：

　　「對不——」

　　「快走！」

　　少年看了一眼尚在起身的少女便迅速離開，他對自己感到可恥，他沒能幫助到這裡的任何人，只能不斷地逃跑。

　　幾名在地軍人於前方和少年會合，他們站在一座瞭望臺底下，雖不見寥寥追兵，但它們仍在快速逼近。

　　「什麼地方才是安全的？」少年問。

　　「北面有一處停泊點，可惜我們人手不足，沒辦法帶你離開。我們還得處理大量人形失控的事。」

　　一名軍人向那位隊長回報追兵動向：

　　「他們來了。」

　　隊長推了少年一把：

　　「快！」

　　帶著無法控制的喘息，少年一路逃到了山腳下的邊陲社區，直至道路的盡頭。這一帶悄聲無息，只有寥寥蛙蟬聲，家戶夜燈下時有影子徘徊，一切似乎回歸寧靜。

　　少年沉住氣，回首凝視遠方，內心總算安頓下來。不知從哪刻開始，他早已遠離騷亂。意識到身在平安中，放鬆感來得猝不及防，讓他雙腿有些癱軟，心裡也不知所措。

　　一位女子打開屋門，眼前即是抱著嬰兒的少年。

　　少年望向女子，似乎有事相求。

　　「怎麼了？」女子關切。

　　「我們需要避難，也需要休息。可以借宿嗎？」

　　女子沒有答覆，拉住少年的胳膊。他們走到屋旁的矮牆邊，蹲了下來。

　　「我被追殺了。」少年細聲說道。

　　女子聞言看了看少年懷裡的嬰兒，神情帶著一絲憧憬、一絲敬畏。她伸出雙臂，少年見狀便將嬰兒遞給她。

　　她驚訝地發現在她懷中的是名男嬰。

　　女子若有所思，並露出一抹溫暖的微笑：

　　「沒事。當然可以。」　

　　★

　　如今的永夜，人們正有意無意地發揮自癒能力，即使代價巨大，他們的本心也想走出文明的陰霾。

　　陽雪的意志已經大不如前。

　　在山村中的一處大涼亭，人們靜靜圍坐於長桌，神色複雜。

　　又是一個新的據點，與會者卻比以往都還要稀少。

　　經歷所有挫敗是一個契機，陽雪在嫣夕的開導下終於悉知了一件事實——她不願看到自己的傷疤。

　　人們的苦難只是一種表象，他們在悲憤中畫地自限，在無明中杯弓蛇影，卻不知他們正在淬煉自己。

　　自得其擾是受傷的根本。這並不意味受害者是自食惡果，這意味著受害者如何看待自己所謂受害的經歷。

　　陽雪過去選擇相信自己是被害者，她只想留著傷疤，卻不想將其治癒。她留著文明過去的深刻疤痕，將其視為和諧的象徵，被打破的和諧對她造成了二度傷害，她的倔強使這塊傷口成為這一切行動的淵源。

　　當她試著洗淨淌血的傷口，重拾內心的純粹，在座的人彷彿都成了陌生人。

　　她潸然淚下，許多人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似是在靜默中懺悔。

　　真正的理性始於對自然及個人內在的深度感知。在場的人們都意識到，他們一直以來所做的反擊不過是不理性的反智行為。

　　好似在鼓勵眾人的意識提升，那鬼魅般的熟客又出現了。嫣夕步至亭前，向陽雪淡淡地莞爾。

　　陽雪拭去淚水：

　　「為何妳總能知道我在哪？」

　　她話才說完，便注意到嫣夕額上的那顆珍珠仍在閃爍，光芒一如初見時明亮。她難以想像走向衰亡的永夜還存在著遙視能力。

　　她還在驚覺的那一剎那，一群軍人從坡道上來，包圍了在場所有人。

　　與會者皆驚慌失措，陽雪只是站起身，望向坡道處。軍人仍在湧進，最後走出寥寥士兵，他們後方又跟上了一位女子，不急不徐，正如陽雪對她的第一印象。

　　「暮狸。」

　　暮狸瞥了陽雪一眼，便撇頭而去：

　　「把所有人押出去。」

　　★

　　事過境遷。在如今的一些人眼中，臥梅為世間所做的並非預言，而是譜出永夜國的輓歌。

　　永夜的人們紮根於意識深處的真正想法是，他們想重回兩性共存的世界，只可惜建立永夜的初衷卻是唯有女性便足矣。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極選擇，卻是面對絕陽劫後，人們一致接受的選擇。

　　他們受此藉口說服，永夜就如同一座以紙糊建起的桃源仙境，人們德行崇高的信念深處是莫大的缺憾，萬世萬代皆脫離不了矛盾，直到大水欲將其沖垮，常人才認清這傳承已久的逃避心態，與他們的本心是多麼相悖。

　　謂其本心也對，謂其執念亦然。那批建立永夜的人，心中隱藏的這份執念甚至強烈到使他們無法同另一批人飛向高天之上。

　　★

　　飄著茶香的和室中，半敞的紙窗外灑入清淡的月色。

　　少年懷著感激體會這份安詳。

　　女子橫坐於疊蓆，膝上的嬰兒氣色紅潤，她撫摸嬰兒的小臉，少年看著這幕，不禁想起一個人的遺憾。

　　是誰？他好像已經忘了。當他有感於光陰的流逝，試著回溯一切，家鄉的回憶往往是一片摸不著的灰霧。

　　他摸了自己的手腕，感覺那裡應該要有個什麼。

　　是手鐲嗎？他替手鐲的主人感到惋惜。

　　少年此刻最在意的是對永夜的感嘆，他感嘆永夜的脆弱。

　　即便萬代皆只有一種性別，這個世界仍存在著剛柔並濟的平衡，如同進行自我調節的陰陽，卻永遠無法趨近完美，它承襲著往昔的文明模板持續發展，締造的繁盛無須贅述，如今的衰亡卻使人長嘆。

　　在文明的時間洪流裡，過客是一粒稍縱即逝的火花，終將到來的男嬰即是這奇巧機緣的傑作。

　　誰也沒想過，就是在這一剎那，名為男性的塵埃傾倒了一座國度。

　　文明的馬車在道上奔騰，男嬰就像是唯一的絆腳石，不論是顛覆馬車，還是使馬車急轉翻覆，都深刻地撼動了整個文明。

　　突如其來的罪惡感使少年不自覺問了一句：

　　「為什麼幫助我？」

　　然而，他憶起這一路上所有扶持他的人。

　　夜中那安樂的故土上，人們以往的美好信念悄聲瓦解，亂世染上五毒，愚昧苦恨如瘟疫肆虐，世間深陷下墜的螺旋，多數人在面對一切的肇始時卻只是予以送行，像是祝其遠離苦難，若問其原因，也沒有什麼妄論，沒有什麼怨言，只因人們深諳這一切背後存在的某種道理。

　　少年的文明社會會說，接納是懦弱的，因為全然的接納會產生許多不利己的情況。

　　女子對少年莞爾，只回一聲：

　　「為什麼需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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