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岸如夢 - 長姐

半日匆匆而去，陸清瑤再睜眼，已近未時。陽光正好，那薄薄一層白光從窗間透進了房。靜怡正將桌上的宣紙筆墨收拾妥當，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伸展着坐起，扭扭僵硬的脖頸，忽地瞥到了窗外那一抹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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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舒爾抱着膝，坐在雜草堆裏，指尖間來來回回轉着的墨扇，另一手輕拂柳枝，陷入沉思。有一種說不清的陰霾，在他的側臉上縈繞。說實話，此場此景襯托之下，陸清瑤忽覺得心裏有甚麼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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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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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一下，陸舒爾彷彿感受到那奇異的目光，轉過頭來瞥她一眼。那額前兩鬢下，是英氣的劍眉，和一雙永遠噙着笑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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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咧嘴笑說了句話，唇型大致可讀為：「看甚麼看，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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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按了按額角，越發想抓住那根虛無飄渺的念想，卻只覺離它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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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她關上木屋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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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爾走過來，摸摸靜怡的頭，才回答道：「估計親王已入城，封禁解除，我們快快回陸家吧，免得又要挨舒敏的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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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怡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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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失聲而笑。「這丫頭，都三年了，怎麼還是那麼害怕？」靜怡只是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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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舒爾走了幾步，回頭道：「你們走了，舒敏很是生氣，當初把氣都撒在我身上，我記着仇呢。待會回去，我可不幫你們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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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垂首，然而比她矮一個頭的靜怡卻見到了她那雙沉靜的眸子裏，帶着若有若無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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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舒敏又要念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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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母早逝，只給陸父留了一男一女的雙生孩子便離開了。陸父收養她後，身子日益疲弱。舒爾忙於照顧家父，陸家大小事務，便交了給舒敏。所以，她身為女子的行事之道和思想開發，全是這個姐姐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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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書經傳你都還未學全，讀甚麼女經？」舒敏當初是這樣鄙視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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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人人都說陸家才女乃母老虎一隻，無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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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帶着靜怡逗笑，不久便回到了京城之中。城門大開，街上一片繁囂之像。陸清瑤呆呆地看着街道上的七彩繽紛，只得喃喃地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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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熱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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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爾聞此，胸口一悶，只是腳步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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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陸宅內一片寂靜。有一女子坐在大廳之中，水藍紗裙褶褶柔和，長袖開着花邊，雖無甚裝飾，卻確是美麗。女子長髮宛宛編了個雲天髻，如池中荷花，看上去柔弱可憐，然她眉目清麗脫俗，帶着難掩的秀氣和聰慧，看透一切的氣質，讓人不敢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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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她倚在廳中長椅上，藥爐滾滾灼燒，藥香飄散。她手執圃扇，看着眼前之人，雙眸裏盡是細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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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青衣白裳的少年，身上依舊是淡淡的書香氣質，卻在拎着另一把扇，輕輕扇着藥。只是，他顯然並不多做此事，炭灰都撒在鼻頭上，好不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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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你過來。」不可違背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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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轉過頭去，慢慢坐在她身邊。陸舒敏笑了，伸長袖子，把他臉上的灰都擦去。「你除了讀書，真是甚麼都不會。」她輕輕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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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彎唇笑了一下。「那你教我，教會了我，以後就不用你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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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舒敏深深地看着他，過了好一會，才露出半點傲然。「那倒是。我們成親之後，我若真甚麼都親力親為，傳出去後這母老虎的稱號，就真洗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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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伸指，輕輕拂開她臉上的碎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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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稱號，即便跳進黃河，也不可能洗得清。」他笑得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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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舒敏抿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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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算了吧，我這隻老虎，不論怎麼兇，這婚事還得繼續。」她本是調笑，誰知此話落入顧柳耳中，卻是另一番風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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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臉色慢慢變了，嘆了口氣，好一會，才道：「我知道，你不滿此婚事。成親雖乃父母之名，媒妁之言，但顧柳在此發誓，一定會愛你敬你，好好待你，讓你做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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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真誠，陸舒敏竟呆住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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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沒有……」她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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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柳起身，道：「時辰差不多，我要回去辦點公事，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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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回吧。」她側躺在椅上，庸庸懶懶，過了好一會，才似是鬆了一口氣。她與顧柳，從小一起長大，討厭過，接受過，再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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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甚麼說我不心悅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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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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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是她，太驕傲，從不承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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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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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霍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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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白衣女子亭亭玉立，牽着鵝黃少女，笑吟吟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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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驟然失神，整個人愣住了。好一會，才微微張唇。「舒爾，她們回來，你竟全不曾想要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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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舒爾簡直服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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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陸舒爾，片刻，眼光瞥過靜怡瑟瑟發抖的小手，語氣僵硬。「清瑤，靜怡，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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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乖乖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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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蒲扇啪一聲扔了過去，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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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你們哥哥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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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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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完了。」陸舒爾那幸災樂禍的勁，真的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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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瞪他一眼，吐吐舌頭拾起蒲扇。「阿姐！」她轉身追了出去，抓住舒敏的指尖。「阿姐，舒爾他自己有手，怎麼不能煎藥？」陸舒敏一把甩開她。「你不是很自強很獨立嗎？」她雙眉一豎：「自己都出去闖了三年，逢年過節從不回來！好啊，你們即便回來，你姐姐我也不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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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藍長裙的女子仍是那般秀麗，但臉頰卻見憔悴。只是那不怒自威的雙眸，那般傲氣畢露，攝人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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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阿姐沒有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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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拉着靜怡走到陸舒敏跟前，沉靜的雙目打量了她片刻，忽地噗通一聲跪下，朝她靜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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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敏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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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姐妹，一人白若霜雪、不食人間煙火，一人鵝黃裹襟，成熟穩重。她們長大了，還學會朝她請罪，試圖再築那撕裂破碎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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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拜完後，清瑤便急匆匆地站起。「三年前清瑤離家，是我年紀小，思慮不周，阿姐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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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敏輕哼一聲，轉身道：「靜怡，阿姐帶你去好好收拾那殘破小院，好讓你今天晚上睡個好覺。」靜怡頗疑惑。這不是……清瑤在請罪，舒敏怎麼只跟自己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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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啊，姐姐知道，你是真心想回陸家。不像某些人，必是有事回京，才肯回來看這所謂的家一眼。那種人，我們陸家不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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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一把扯住靜怡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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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瑤長長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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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阿姐，也太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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