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吃飯了。」我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大聲宣告,為了驅除無處不在的寂靜。可惜事與願違,在那聲吶喊後,屋子反而更顯安靜,像墳墓。
有時我真希望這座村莊鬧鬼,這樣就不會感到孤獨了。不過搬來的第一天約瑟就用聖力將這裡清洗過一遍,我不認為有任何孤魂野鬼可以在那種濃郁程度接近濃硫酸的聖力洗滌中留存下來。
約瑟在清理村莊時,還交代我要遠離這座村莊至少兩公里,因為他不想一不小心把我也一起清理掉。
「……只不過是個廢村,沒必要這樣吧。」
「沒辦法,我是個膽小鬼。」約瑟如是說。
屋子裡沒有正式廚房,我都用客廳裡的壁爐來煮飯。我架起小鐵鍋,往裡頭倒了一點水,拆開今天取回的包裹,腦袋裡已經寫好了今天的食譜。包裹裡有幾條冷凍的魚、一些自製的玻璃罐頭蔬菜、風乾的臘肉和好幾罐罐頭義大利麵。我打開一罐玻璃罐頭,把紅蘿蔔倒進燒滾的熱水裡,再加上一點上周留下的豆子,就能煮類似蔬菜湯的東西。
我覺得廚藝比起兩年前已有了很大的進步,可不曉得為什麼,只要約瑟在,他就不會讓我碰鍋子。
難得我對烹飪起了興趣。
我加了一點鹽,好讓這鍋湯不會沒味道。我用湯勺攪拌湯,戳戳蘿蔔,感覺好像熟了,於是把湯移到桌上,準備開動。蘿蔔有點生,不過沒關係,反正中間是溫的,只要不冰就好。
我快速解決了一餐,癱在椅子上休息了幾分鐘,然後起身到客廳的另一個角落,翻出了檔案夾。當初爸離開後,我把他的筆記本通通拍下來,然後燒了筆記本。現在我把那些照片通通印下來,放進檔案夾,在這兩年來努力的讀透。
我不得不承認我對「巫師」的理解太少,連約瑟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在火爐邊坐下,藉著跳動的火焰,讀著已經讀過兩遍的筆記。
一開始看到爸的筆跡,總會讓我的心感到疼痛,像回到了海爾鎮,人生中最痛的那瞬間。我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具冰冷屍體,他表情安詳的就像睡眠,只是沒了呼吸。那時的景象如此清晰,我甚至能看到桌面上的刮痕和沙發的皺褶,完全陷入那個時刻,複製了當下的情緒和恐慌,好一陣子無法行動。
但現在不會了。
我習慣了恐懼,忽視它,最後終於可以靜下心來研讀這些筆記。
爸的筆記很籠統,沒有系統可以辨別,畢竟是隨手記下的紀錄和自己的發想,總不可能像教科書一樣編排整齊。筆記的內容很豐富,事實上有點過於豐富了,他想到什麼就研究什麼,失去興趣就停止紀錄,往往某個事件還沒解析完畢,下一頁就跳到另一個事件。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但不可能成為學者。
我撫著列印的圖片,忽然後悔燒掉了筆記。就算當時情況緊急,也應該努力把所有筆記本都保留下來,就算只保留其中幾本也好,那是他的遺物,我居然就這麼燒了。
心又痛了一下,但只有一下。
有東西進入到我的警戒範圍裡,也就是以這個廢棄村落為圓心半徑五百公尺以內。我閉上眼仔細感受,意識穿過牆壁、雪地進到地下,往那東西所在之處延伸,我「看」到了一輛雪上摩托車還有──
驀然間我的意識被狠狠的攻擊,沒料到這意外,我痛得從椅子上跌下、有好一陣子什麼都感覺不到。然後我的意識回籠,明瞭發生了什麼事。
對方是個巫師,還是個魅惑巫師!如果不是距離夠遠、森林又是我的主場,剛才那一下早就把我的大腦絞碎了!
那攻擊裡蘊含了強烈的敵意,雖然是我刺探在先,但手法並不猛烈,他大可以擋下就好,可他卻用了這種讓人崩潰的強烈攻擊,我不認為來者帶著善意。
先躲再說……雖然被約瑟用近乎凌虐的手法訓練兩年讓我的攻擊力大幅上升,但遇到魅惑巫師,我仍然要躲。魅惑巫師的威脅在於他們操縱精神的能力,雖然他們的能力無法直接影響到物理層面,但沒有巫師會因此小瞧他們。有紀錄紀載,曾有某個魅惑巫師以一己之力幹掉了使徒,那使徒在察覺到魔力波動以前就被魅惑巫師操縱,之後下場慘不忍睹。
要先躲好,這片森林這麼大,只要距離夠遠,魅惑巫師就無法找到我。魅惑巫師的能力影響範圍不會超過一百公尺,如果剛才我沒出手,那傢伙說不定完全不會注意到我。現在我仍掌握主場優勢,只要小心一點,便能完全避開他。
我熄滅火爐,在黑暗中摸索,換上了白色的外套和圍巾,把該藏的東西全都掃進桌子底下的地窖,鎖好門後離開了屋子。當初在選擇屋子時,約瑟就在外表上下過功夫,他要求我們住的房子看起來要和其他房子一樣破舊,我還嘲笑過他的偏執,現在想來的確有道理。無論對方是誰,要在這麼多間屋子裡來回搜尋一定很花時間,我就有足夠的時間逃跑。
白色是最好的保護色,尤其在晚上什麼都看不見的時候。屋外大雪紛飛,我馬上被凍得哆嗦,但我不能使用巫術保暖,現在不行。剛才的交手已經讓對方大致掌握了我的位置,我感覺到他正朝這裡過來,這時候只要有能量波動就會讓他發現我。
我會在雪地裡留下足跡,但他無法追蹤。現在太暗了,還下著雪,我的足跡很快就會被蓋住。這個廢棄村落的附近有片灌木叢,我打算躲進去,就算那人發現了我的足跡,也無法靠著雪地摩托車追上來。只要我能待在他方圓一百公尺以外,他就無法靠著巫術追上我,而在這片森林裡,無法使用精神力追蹤我基本上等於追不到我。
只要我不使用能力,沒有魔力波動,就連約瑟也無法在這片森林裡找到我。
他移動的速度很快,沒辦法,他有那輛雪地摩托車,速度自然比我快上好幾倍。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急速減少,我不禁緊張了起來,更努力的在及膝的雪裡邁著步伐。幸好灌木叢很快就到了,我穿過灌木叢,壓低身子移動。
我們之間的距離正在縮短,在我離開廢棄村落大概一百五十公尺之後,那人終於進入了村落的範圍。
很好,他必須一間一間搜索──欸不是,為什麼他馬上又離開了?
對了,那傢伙可以直接用精神探測,根本不需要一間一間找!我居然完全忘了這件事!
這不是愚蠢可以解釋的,我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不過,這依然不妨礙我的逃跑計畫,對方應該會想到我剛才在那村裡,現在離開了。他必須沿著村落外圍搜索,想辦法知道我去哪裡了,這可比在村子裡搜索難上好幾倍。那人在村落附近移動,我甚至能聽到雪地摩托車的引擎聲,連探測都不需要,光是聽聲辨位就足以讓我選定逃跑的方向。
只要離開就好了。
可此時,又有另一個人進入了我的警戒範圍,這個人的腳步、身形都熟悉無比,是約瑟!
他正用極快的速度趕回來村子這兒!
該死!我必須警告他,不能讓他進到那人的精神力探測範圍!
就算暴露位置也沒關係,只要遠離那人,就不會被影響。反正這片森林如此之大,只要我使用巫術,雪地摩托車也無法跟上我的速度!我將手往身旁的樹幹一按,瞬間激發能量,我操控著藤蔓在約瑟面前長出,阻攔他的行動。
那人的方向一變,迅速的往我這兒襲來,我呢喃念咒,雪地裡颳起強勁的風,將我托起往前送。我的速度比那人快,只要持續的你追我跑,他遲早會放棄。
這裡是我的主場。
離開王家後,我從未在某個地方停留超過一年,這還是第一次能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兩年,我對這片森林的熟悉程度遠遠超過其他地方,在這裡我不可能輸!
我操縱著自己保持和那人之間的距離,無論他怎麼追趕,我始終都在距離他約一百五十公尺處。我們的速度太快,以至於約瑟早已不在我的感知範圍裡。約瑟會知道我在哪裡,這麼龐大的能量流動,他不可能感覺不到。只希望他能理解我的意思,離我和陌生人越遠越好。
十分鐘後,我穿過森林來到一片平原,這片平原上什麼都沒有,正當我準備轉個彎回到森林繼續追逐戰時,卻發現身後那人不再靠近。我留在森林邊緣,等待著,可局面就像凝結的冰塊,一動也不動。
雪地摩托車停下了,引擎不再運轉,此時大雪也停下,整座森林靜謐的有如默片場景。天上沒有月亮,森林裡卻有光,那是燈光,大概是那人的手電筒或頭燈。
燈光一晃,那人開始朝我走來。
恐懼驀然襲來,我再次操縱藤蔓,讓藤蔓在樹木之間織成一張網子,擋住他的去路。
然後,我聽見聲音,是呼喊,那人正在喊話,只是距離太遠而模糊不清。
我不聽,魅惑巫師的聲音是甜蜜的毒藥,甜在嘴裡爛在肚裡。我摀住耳朵,感應到另一個人的身影。
約瑟。
他沒有察覺我的警告嗎?
或者正是因為我的警告他才決定追上來?
一根針穿過半個森林準確的釘在我身邊的樹幹上,那是由聖力凝結而成的、約瑟的獨門招數。
這是警告,他要出手了。
「上!」
暴烈的風將我高高抬起直到連最高的樹也在我的腳底下為止,同時上千根針射向了那位不知其名的陌生人。如果對方是普通人類,那針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傷害,可對方是名魅惑巫師,在如此密集的針扎之下,不死也得留下半條命來。
我聽見男人的慘叫,只要對方使用遠程攻擊,那魅惑巫師便會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只能任憑宰割。
針的攻擊停止了,那人仍在慘叫,他已經痛到無法使用能力。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天天被聖力凌虐,到後來痛著痛著就痛習慣了。約瑟已移動至那人的身邊,我決定躲在樹上看。不曉得約瑟會不會選擇放過那人,如果最後約瑟決定不殺,那至少那人不會知道有女巫和聖職者勾結在一起。
我的旁觀可以解釋為冷漠或幸災樂禍,誰叫他剛才無緣無故的攻擊我。
我無聲無息的降落在樹上,連點雪都沒搖下,在我的正下方是約瑟和那個陌生人。此時那陌生人正在地上痛苦哀號,我聞到濃郁的血腥味,他受傷不輕。
這下就算約瑟想放過他,他也不可能活著走出這個地方。
「……這裡有個年輕的森林女巫!是真的!」那人痛呼道:「先生、先生你是個聖職者一定有所耳聞,王家發出了協尋通知,只要找到那個女孩就能獲得豐厚的報酬!我是追著她過來的,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約瑟語氣平靜,聽不出情緒:「你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吧。」
「我、我正好路過了附近的鎮,聽那裡的孩子說看過年輕的亞裔女性獨自一人住在附近,所以就想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運氣那麼好,被我碰到了──等等,你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在這片森林?你、你該不會和那女巫──」
那人的雙眼逐漸睜大,表情扭曲,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鬼怪。
約瑟點點頭,語氣裡有一絲讚賞的意味:「你的直覺還蠻敏銳的,因為是魅惑巫師嗎?」
「我、我不會說出去的!真的!我、我從沒來過這個地方……拜託了!」
約瑟嘆息:「該怎麼做呢?柔伊?」
他抬頭,直視我所在的位置,我明明很安靜的。
他沒有想要隱瞞自己和女巫勾結的事實。
放著不管的話,這個人會死吧。
其實對方也沒做什麼,只是追在我後面而已,除了一開始攻擊了我的意識以外,沒做過什麼真正會害到我的事。
好吧,我承認,我只是沒做好殺人的準備。放過他也沒關係,大不了換個地方繼續生活就是了。
「放過他吧。」我說。
那人兀自顫抖,不曉得是因為寒冷、失血或者害怕。
也許三個都有?
「好,但你要負責把他送到鎮上。」約瑟打了個哈欠:「我先回去了,早點回來。」
他離開了,我從樹上跳下,第一次真正打量起這人的模樣。這人大概在四十歲以上,樣貌普通,身上螢光橘色的外套沾了不少血。
傷口比我想的少,約瑟手下留情了。
「我很抱歉……」那人的聲音在顫抖:「我不會再追著你了,也不會貪圖王家的報酬。」
「不會讓你死啦!」我不耐煩地說:「大叔,你還能站嗎?」
他想起身,但一站起來就滑倒。我用藤蔓和藤蔓上的葉子幫他包覆了傷口,接著撐起他的身體,往雪地摩托車的方向移動。
他的身體很沉,我把他送到雪地摩托車邊,接著讓他坐在車上。
「等等!你要把我丟在這裡嗎?」他恐慌的問:「我會死的!真的會死的!」
「我說了我不會讓你死!」我也往車上一坐:「這東西要怎麼用啊……」
「油門和煞車……」他簡單的教了我該怎麼操控。
「還蠻簡單的嘛!」
我發動了車,催下油門,車子直接暴衝。
「你騎慢一點啊啊啊啊!」
「不會有事的!」糟糕,我有點興奮:「這裡可是森林裡!」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aC0nO8jd
這裡是我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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