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簡單的說了一些,我們住了多少國家、搬了多少次家、遇過什麼樣驚險的狀況,其實現在想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可說的事。我們總是躲躲藏藏,一有風吹草動就逃跑,爸極力避免任何會讓我們遇險的事,不過在流離中,我們仍然努力好好過日子。
我們手頭拮据時,爸仍然會帶著我在新落腳的城市來場沒有地圖的冒險。儘管他躲避著王家,骨子裡仍無法拋下對巫術的熱愛,因此他會在空閒時間努力練習和蒐集咒語,我看著他半夜不睡覺,站在我們住的狹小房間中央施法,月光透過窗戶在他身上渡上一層柔和的銀邊,他飄浮在空中,臉上掛著微微的笑意。
他恨王家,可他愛著所有和魔法有關的事物,也試著要教我,只是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實在不及他,因此我長大後大部分的時間他都自己研究巫術,現在想來我應該多花點時間和他一起。
我們總是為了要怎麼搞到假身分煩惱,不過只要多花點時間和錢、再留心打聽,總是會找到門路。我省略了那些門路不說,畢竟有些手段實在離合法的線太遠,我連承認做過那樣的事都不敢。爸一開始找不到好工作,有時只能打黑工,他拿著其他人三分之一的薪水、卻要做三倍的工作,直到後來他閒暇時寫的小說有了熱度,我們的生活才改善。
王慕成安靜而專注的聽我講,直到我講到了海爾鎮,忽然間聲帶生鏽了、上下排的牙卡在一起,使我的言語斷斷續續、吞吞吐吐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光是述說就讓本已安靜下來的心隱隱作痛──不是之前那種碎裂般的痛楚,而是成了陳年老傷,動一下痛一下,雖然還在承受範圍內,但我寧願不去提,尤其是和王慕成提。
「他是怎麼走的?」王慕成問:「他有說什麼嗎?」
「我……」我張口,聲音是我自己都沒想見的虛弱:「我到的時候,他已經過世了。他的心臟被丹……尼克.達格取出,我那時候和其他人在一起。」
「其他人?」
「一個吸血鬼。」我本不想講名字,但我想起王家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克里斯.愛默森。」
「寧恩他真的什麼都沒說?」
我努力的回想,終於想起爸離開我前和克里斯說過話,可是我沒聽見。
「就我所知,克里斯是最後一個和他說過話的人,但爸應該也沒什麼可和他說的,他們兩個在那天之前沒有任何交集。」我一凜:「然後,我之後打算去當個吸血鬼,你……你別去找他們麻煩。」
是我的錯覺,或者王慕成的肩膀又往下垮了一點?我來不及確認,他便已經站起身來。
「我之後會與那位吸血鬼見一面。」
可惡,難不成他打算先下手為強?
「我、我是自願的!」我連忙說:「你不能去威脅他!有、有法律也有審判所,如果你去找他麻煩,吸血鬼、巫師和審判所三方都會介入的!」
「我不會那樣做。」王慕成道:「我只想去問那個吸血鬼,寧恩是否和他說了什麼。我不會干涉你,無論你想留在審判所、當吸血鬼,或者回來當巫師,那都是你的選擇。」
他不會干涉我。
身上綁著的鎖鏈忽然消失了。
如果是爸聽到這句話,會有多高興啊?
「現在才這樣說有什麼用?」還來不及思索,突然冒出的怒火便讓我對著他喊叫:「你為什麼要逼迫他?如果不是你強迫他,他就不會那麼痛苦、那麼害怕、那麼辛苦!難道我們的血統就真的那麼重要嗎?家族就那麼重要嗎?如果你不強迫我們,我們就不會──」
「你就不會存在。」王慕成打斷我,他的聲音有著上位者的沉著:「我們需要延續森林巫術,也必須維持正統,那是我們立本的道路。若非如此,我們就只能附庸在其他強大巫師底下,做低伏小、當任人呼喚的奴僕。這樣的事很久以前發生過,那時無論是你、寧恩或是啓恩都不存在。若不想受到屈辱便只能強大起來,維持正統的血統則是變強最簡單的方法。」
「我們的血已經要斷了,就算沒斷,也遲早會在壓迫中崩潰。」我瞪著他:「如果爸沒有離開,他就會發瘋。」
「離開家族削弱了你們的力量,寧恩在與其他巫師對決時死去、你想依附審判所,卻被直接送進地獄,這難道比待在王家好?」他的聲音很沉:「家族的枷鎖伴隨著保護,義務和權利同在,寧恩選擇拋棄家族、帶著你,結果他卻因為那樣蠢的方式死了!」
「你還不懂嗎?他只想逃離牢籠。」我輕聲說:「就算是在我們最拮据、最困苦的那幾年,他也沒想過要回家,雖然過得艱難、雖然每天都累得半死,『回家』這個選項一次都沒被提起過。他不要責任和義務、也不要保護,他只想要自由。」
我也是。
我活在審判所裡,天天受聖力折磨,雖然皮開肉綻,也沒想過回去那個扭曲的地方。我回去只會重複悲劇,要離開才有創造新篇章的可能,既然沒有改變家族的能力,那就離開。
下地獄也好過困在那個家,至少我有能力對抗地獄裡的一切、也能夠找到方式離開那不毛之地。
王慕成沒有說話,我猜我徹底惹毛他了。
「你之前替我治療,我為此感謝你,你不強迫我回去王家、還願意用家族的力量庇蔭我,我也為此感激。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原諒你,因為你傷他太深了。」我突兀的說:「我不恨你,一點都不恨,說到底你沒有傷害過我,也沒有逼迫過我,可我沒辦法不生氣。他一輩子都沒有原諒過你,如果我放下對你的怒火,那就是背叛他……如果我背叛他,他的身邊就誰都不在了,他只有我了。」
淚水。
我不想在王慕成面前哭,那令我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可是我無法控制淚水,也沒辦法控制抽痛的心。
我想念他,此時此刻,我甚至願意見那個被惡力扭曲了的爸。
好想忘記,好想叫黛西直接刪掉我的記憶,可是如果我不記得他,就沒有人會記得他。沒有人會記得他死前的模樣,宛若他存在的痕跡被抹除,我無法忍受這件事。
我咬著牙,狼狽的擦去淚水,王慕成站在原地,突然看起來蒼老了許多。他的鬢邊已經生出了幾綹白髮,但也許是注重保養,他比實際年紀看起來年輕,威嚴卻不減。此時向來擁有強大形象的他,莫名的出現了一種滄桑的姿態,他的面容並不老、身形也挺拔,可從他的背影裡,我看出了一絲孤獨。
王啓恩有時看起來也這樣,就連爸,偶爾我看著他獨自站在林中時,也有相同的感覺。
「如果你擔憂我會對吸血鬼不利,那就和我一起去見他,等你出院以後。」王慕成沒有理會我的淚水,而是用同樣沉著的聲音說:「我們一起去聽寧恩最後說了什麼,既然你也不知道。」
「然後呢?」
「然後什麼?」
「聽完他的遺言,你想怎麼做?」
「逝者已矣,既然兇手已被審判所制裁,那我也沒有什麼可做的了。」王慕成道:「聽完遺言,一切就結束了。」
他走出病房,我聽著他的腳步聲走得越來越遠,最後被走廊上其他聲音蓋過。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FtidvDgo
此後的一個星期,我都住在醫院中,直到黛西.溫德評估我的狀態穩定,不會再自我傷害為止。這一個星期我都沒看見幻影,沒有爸、沒有湯瑪士、沒有芮妮,我看不見任何一個逝者的樣貌。久違的正常讓我心頭反而空落,不過這樣比較好,不用害怕睡覺睡到一半驚醒眼前出現蒼白的人臉真是太好了。黛西.溫德對我使用了精神系的魔法,確認了我的腦袋完全不再有惡力潛藏,於是告訴我可以出院。
我告訴她我要與王慕成一起去見克里斯.愛默森,聽聽爸在死前說了什麼,黛西要我保證,結束之後打給她,她希望至少確保我不再崩潰。
「我和王慕成、克里斯在一起,不用擔心會出事,就算出事也有人可以處理。」
「萬一你崩潰,你希望讓他們處理還是讓我處理?」
好吧,她說服我了。
我出院後回到審判所紐約分部去住,住在這裡的感覺很彆扭,一方面我除了處理文件外沒什麼好做的、像個冗員,另一方面其它職員對我的態度實在微妙,我感受到他們對我的疏離之意,不僅是因為我和他們幾乎不認識、也因為我的女巫身分。
雖然有安格和巴爾薩斯,但他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上次和安格一起處理了狼人的案件後,他便不敢再讓我與他一起出勤,我能做的事就更少了。
不過我很快就不再是個人類,有事做沒事做都無所謂。
就在我出院後兩個星期,我接到了王慕成的聯絡,他讓我在隔天的早晨抵達白晝夜店與克里斯見面,還說已經打過了招呼。
有一瞬間我想當作沒看見訊息,我害怕聽到爸的遺言,不曉得他說了什麼,要是他說了我不想聽的話怎麼辦?但我又有種感覺,如果不去問,這件事將會變成我心裡一根取不出的刺,永遠懸在我的心頭,只要錯過這次機會,我將不再有勇氣發問,哪怕只要開口就能得到答案,我也不會開口。
我得處理這事,我得拔掉心上紮著的刺。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SehOt1cd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