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不確定我是睡著還是醒著,也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有時我會夢見一片火海,我在火焰中遊蕩,尋找著不知在何方的珍貴之物。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曾是人類,我看到一片蓊鬱森林,參天的巨木和瀰漫著雲霧的神祕漆黑誘惑著我深入探索……
我猛然驚醒,窗外已是深夜時分,我不禁冷汗涔涔──我竟然不在溫室花園裡!
這是多麼該死的錯誤!
我跳下沙發,結果腳被沙發上的床單纏住、導致我以面部著地的姿態摔得慘兮兮。溫熱的液體從額上流下,可我顧不得止血,只想在那人逮住我之前趕緊逃入唯一能護我周全的安全之地。我奪門而出,夜晚的長廊和白日的走廊截然不同,白日裡的走廊只有孤寂、就算附上了夕陽的橙色餘暉也令人感覺寒冷;夜晚的長廊則是另一個姿態,蒼白的月光照進漆黑的走道,帶來了詭譎氣氛,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陰暗處,隨時會有尖牙利嘴的鬼魅跳出來挖出我的內臟並將其吃下。
我迷失在熟悉的走廊上,恍然間,看見了那人的身影。
風刃劃斷了我亂糟糟的髮絲,我轉身,卻被層層疊疊的藤蔓擋住去路。帶著鉤刺的藤蔓從天花板長到地板,形成了一面結實的牆,我嘗試去推,結果被其上的尖銳利刺給扎穿了手掌。
他朝我走來,急匆匆的,他要來取我性命。
「不──」我哀號著,在他的雙手抓住我的兩隻前臂之時:「放開我!」
我尖叫著禱詞,聖力宛若暴風撲在我們身上,他及時喚出了護罩擋去大部分的神聖之力,可剩餘的部分仍足以灼傷他的手臂。六角形的傷痕迅速在他手臂上擴散,這可是第一次,我真的傷到了他,在他愣住的瞬間,我掙脫了他,並朝我的避風港跑去。
「停下來!」
我摀住耳朵沒命狂奔,這間房子太大了,當我跑到門口時已氣喘吁吁。我不能停下,因為他緊追在後,我跑出房子,往溫室裡跑去。
溫室裡繁花盛開,頭頂上的半圓形玻璃圓罩因反射了月光而閃閃發亮,像人造的銀河。我慢下腳步,喘氣,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
是他,他進來了。
我最後的保護之地淪陷了。
他逐漸接近我,我一步一步倒退,雙手凝聚著稀薄的聖力,心知我應付不了他,我能對他造成傷害已經不容易了。他粗魯地穿過盛開的花,被撞落的花瓣圍繞著他飛舞、月光讓他的面容白皙而威嚴,這副景象美的懾人心魄。
「爸……」手中的力量散了,我再次棄甲投降。
「我不是王寧恩!」他按住我的肩膀,對著我喊道:「給我認真看,看看我是誰!」
淺藍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長褲,這不是他,一直都不是他。
「二哥──」我讓這個詞彙在舌上躍動:「你不是他。」
「那裡沒有人。」他低語道:「沒有人在追你,小妹,你很安全。」
我想起了花的表情,當她看到風刃往我身上甩時,驚恐的表情。她恐懼的對象是我,因為我攻擊我自己,那些無眠的夜和追逐我的身影全都是我的腦袋為了欺騙自己創造出的產物。
從頭到尾他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
他早就離開了,在快十年前的海爾鎮事件裡,為了我的任性和不成熟而賠上了性命。
王啓恩緊緊地把我擁進懷中,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他的心臟強健的跳動著,沒有被挖走、溫暖的跳動著。
他活生生的。
「和我談談,好嗎?」他懇求著:「告訴我,大哥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全說了。
海爾鎮、血魔、丹尼爾和屍體。
我忘不掉他的屍體,血漬滲進沙發的椅縫中,往下流,在地板上聚集成小攤的血液。他的面容平靜,只要忽略他胸口上的大洞,就會以為他只是睡著了。我不曉得我記得這麼清楚,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為了小說情節而煩惱時會閉著眼睛用手揉太陽穴。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UPWM1AyOi
我記得他的溫柔、他的冷酷,他牽著我的手走遍了半個世界。我記得他握著我的手,帶著我一筆一畫寫出自己的名字,窗外的天空是落日前的藕紫色,無名的飛鳥成一字形飛過,我的背靠著他的胸膛,想著這就是父親。
他說著:「我不會離開你。」
他沒有遵守諾言。
王啓恩沒有插嘴,他聽著我斷斷續續的述說,輕輕拍著我的背。
「就是這樣了。」我說:「他死掉了。」
我沒有眼淚,我哭不出來,不需要讓罪人的淚髒了他的黃泉路。
「你很累了。」最後他說:「我們去休息,你需要好好睡個覺。」
「他會過來──」我說到一半才想起,沒有什麼「他」,有的只是想像力創造出來的真實幻影。
他的手扼在我脖子上的感覺那麼真實,當他觸碰我時,我能感受到皮膚底下血管血液流過的脈動。他眼中的憎恨扎著我的心,比肉體的疼痛更難受,我能看見他眼裡的血絲,還有他髮絲的顫抖。
王啓恩說:「我會陪你。」
他坐在床邊,看著我鑽進棉被裡,這張床上的我的痛苦記憶一湧而上,我又看見他的眼在暗處裡如惡狼般閃爍。一隻手輕輕覆蓋我的額,王啓恩換下了太正式的襯衫和長褲,他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寶藍色睡衣,質地看起來柔軟而舒適,我真希望我也有那麼一件舒適的睡袍。
「那裡沒有東西。」他說:「這間屋子裡只有你和我。」
「我知道。」我試著去想別的事,好沖淡腦袋裡爸的影像:「你以前會把我關在房間裡,騙我說要玩捉迷藏,然後把我一個人留一整個下午。」
「抱歉。」他乾淨俐落的道了歉:「我以為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感受著他手中傳來的暖意:「我記得你們都討厭我。」
「他不討厭你。」他說:「那時在屋子裡討厭你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大哥只是不曉得該怎麼和你相處,他不討厭你,你是他的骨肉。」
「他從沒奢望過的骨肉。」
「但現在我不討厭你了,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他輕輕的撫著我的臉頰,像在摸貓:「我很高興我還有個妹妹,而不是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
「那時候我們兩個離開,沒帶你走,你很生氣嗎?」
他好一陣子沒說話。
「你們不告而別。」
「我們不是故意拋下你的,他本來沒有要帶我離開而是把我留在這。」我述說著:「要不是那天屋子著火了,我也不會發現他要走。我不停纏著他,他沒辦法,只好帶我走。他沒帶你走唯一的原因就是他照顧不了你,無法給你穩定的生活、甚至沒辦法讓你好好上學,比起跟著他,你在王家能獲得更好的資源和待遇,至少你能擁有安穩的生活,不致顛沛流離。」
「那些都過去了。」
後來我睡著了,自搬到這個家後,第一次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去。
我沒作夢、也沒被攻擊,我只是睡著了,像死了一樣的睡。
醒來時天已大亮,王啓恩理所當然的不在房裡,我坐在柔軟的床墊上,面對著我最大的恐懼和憂傷。
他坐在沙發上,窗外初升的陽光在他的身上鑲上一層銀邊,也讓他的面容顯得憂傷而神聖。如果要讓我選擇,我寧願他走上來勒我也好過看到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顯然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或者知道但一點也不在意。
「你不是真的。」
「我不是真的。」
「你早就死了。」
「我早就死了。」
「我會擺脫你。」
「只有你死去,才能擺脫我。」他的微笑哀傷而悲戚:「你需要一位父親,女兒,你的成長在我死去的剎那便停滯不前,永遠都是個崩潰的小女孩。花苞若被摘下、便永遠沒有盛開的一天、只能保持在含苞待放的狀態。你沒辦法獨自生存,你需要我,只要你還活著,就沒辦法擺脫我。我會跟著你,直到你死去,畢竟,沒有誰可以代替我的角色。」
「王慕成在名義上是我的父親,王啓恩的長相足以成為你的代替品。」
「但他們做不到我對你做的,他們不會無私的愛你,也不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有誰會願意照顧你、指引你和教導你卻又對你沒有索求?你擺脫不了我,女兒,你餘生的每分每秒都會看見我的影子在你身上重現,你會看見我在每個角落如鬼魅般的糾纏、會聽見我的聲音無分日夜的叨念,就算你挖出自己的眼睛、戳破自己的耳膜、毀掉自己的感官,我仍然活在你腦中,在你的意識裡永垂不朽。」
他走了,他的話在我的耳畔嗡嗡作響。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YnDwwbemq
什麼時候他成為了我的詛咒?
我換上另一套和身上的這一件有九成相似的白色洋裝,離開房間,走廊上的藤蔓和風刃贈成的損傷已被修復,不留痕跡,彷彿昨晚我沒在這裡發過瘋。
「你醒來了,有好好睡嗎?」
「我看見他了。」我直白的說。
王啓恩頓了一秒,道:「這個問題會被解決的,你要牛奶還是豆漿?」
「牛奶。」
「你應該去美國。」在餐桌上,王啓恩直白的說。
「為什麼?審判所又不需要我。」
「你怎麼會覺得我在乎審判所?」他道:「有個很厲害的心理師在美國,她在解決心理問題的方面有很大的能力。」
「如果要我看心理師或諮商師,這裡也沒問題吧?要找到懂英文的心理師不難,教科書和期刊都是英文不是嗎?」
「要找到對超自然生物有研究的心理師很困難,她恰巧是這方面的翹楚。」他直接揭開謎底:「黛西.溫德,魅惑女巫,目前是一位心理師,在治療超自然生物的心理問題上,沒有誰比得過她。」
「拜託告訴我所謂的『治療』不是直接橇開別人腦袋並改寫對方的記憶、想法、思考模式之類有的沒的。」
他聳肩:「我想她不會那麼做,她所有的客戶都是超自然生物,其中包含巫師和女巫。巫師們在幾個世紀前就有一套檢查自己的腦袋是否被魅惑巫師動手腳的方法,如果她真的用那種手法來治療病患,早就有人找上門砸她的招牌了。」
「……這就是安格和巴爾薩斯想帶我去美國的原因嗎?」
「我找上他們,希望他們可以過來探望你,把你的情況告訴他們後,他們就推薦了黛西.溫德。我記得我看過那女孩一次,感覺是個不錯的孩子。」
「她是個不錯的人,至少五年前是。」
我不認為她能解決我的問題,別傻了,她什麼也不曉得,我也沒打算把我的情況告訴她。我只是想到了另一個可能可以解決這個狀況的人,在見那個人之前,我想我還有時間可以去看心理師讓她告訴我我已無可救藥。
所以就這麼定下了,我要去美國,去找我好久不見而且本來也就沒多少交情的高中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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