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他們本來計畫讓我一個星期後進入破口開始冒險,裝備都準備好了,但我的實力比他們預想的更差、身上的傷又還沒好,只好延宕冒險的時程。
「你必須研讀這些資料。」巴爾薩斯把一大疊資料夾丟在我面前:「這些都是前人們用命換來的資料,一個字、一張圖片都不許落下,好好地讀,我會給你考試。」
「你認真的嗎?」我哀號:「我討厭考試。」
「把這些資料背下來或許辛苦,但和之後在破口內部將會遭遇的狀況相比,默背帶來的痛苦絕對不值一提。」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攤開資料夾:「何況,我也會和你一起看,你無須孤軍奮戰。」
「真的?」我打開資料夾:「也好,自己一個人念書太孤單了,雖然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念書就是了。」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6N3WJ5uTT
他專注讀書的樣子美得像米開朗基羅雕塑的少年像,纖長的手指翻動紙頁,專注的神情宛若面前的是什麼無價的珍寶。此生我只見過另一個在容貌與氣質上能與他相提並論的人,此時此刻那個人在做什麼呢……
該不該去找他?忽然很想見見故人,但對方在美國、忙著處理自己店裡的事,搞不好連見我的時間都沒有。
我打開資料夾,做好心理準備,我閱讀的東西會造成永久性的心理創傷。
紙頁上的資料全是用血寫下的,記載混亂不清,能看出報告者的狀態有多糟糕。那一張張驚心的照片血淋淋地將另一頭萬分之一的殘酷帶到我面前,如果照片和報告裡的內容為真,那麼這次我從破口裡活著出來的機率就只有千分之一。
傷口的抽痛把我從專心的狀態裡拉出,我想起了雷克斯的微笑、他知道真相之前凝望我的表情,然後畫面迅速被痛苦的他取代,他的詫異、他極力維持的冷靜表象和他下定決心殺害我時眼中的殘酷歷歷在目……
要去見他嗎?我可能會死在裡面,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把外面的遺憾都解決掉。
雖然現在距離事件發生還不到一個月、對我們兩人來說見面都還太早,但考慮到之後我將會九死一生,進入破口前的每一刻都是好時機。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RwjaPEqDh
有很多想對他說的話,我要告訴他我有多抱歉沒能拯救湯瑪士、多後悔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他真相,然後我會原原本本的把海爾鎮事件裡我扮演的角色告訴他──當然,他大概不會原諒我,不過我不介意,本來就只是不要留下遺憾才見面的。
我也會想聽聽他的想法,我們都沒和其他人徹底聊過海爾鎮事件造成的影響和創傷,因為沒有人問、也沒有人可以理解,我們也都不願意主動去回想那時發生的事。我會強迫他說,然後我也會說。我們兩個要談在那場事故中死去的親人和朋友,緬懷他們,他們對我們造成的影響如此之大,甚至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道,改變了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最後──要承認這點或許是最困難的部分──我要告訴他我也喜歡他,無論他對我的觀感如何、是否已對我厭惡至極,我都要告訴他我的想法。這是我的私心,說出來的話他一定會很困擾吧,搞不好還會想要在我胸口多開一槍,但我必須告訴他,悽慘的初戀總是要畫下一個句點,告訴他我的心意就是我的句點。
我真自私啊。
「你盯著那張照片整整十分鐘了,那張照片上有什麼重要的訊息嗎?」
「我想見雷克斯。」我告訴他:「我能見他嗎?」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他想殺你。」他不贊成:「我的任務也包含了保護你,記得嗎?請別給我製造麻煩。」
「我可能會死在破口裡。」我放下資料夾,雙手合十懇求他:「拜託,只是和他見個面聊個天,你不用擔心我,我會堤防他的一舉一動。」
「好好背資料才是你的第一要務。」
「如果我無法在任務前把心頭的遺憾解決,進去之後就會心神不寧,連累任務,這樣有比較好嗎?」我利用任務來要脅他:「要我拿出百分之百的實力,就必須毫無遺憾。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和雷克斯談話,好好把我們之間的問題解決,我不會要求別的,就只有這個了。」
他嘆息:「我會幫你問,但我會跟在你旁邊。」
「一定要嗎?我想談很私人的事。」
「我會保密。」他說:「這是底線,我不會讓你與一個想殺害你的人單獨相處。好了,現在乖乖看你的資料。」
我拿起資料夾閱讀,讀了兩頁後又分心了,資料夾上的東西過於慘絕人寰,如果全心全意地閱讀,我怕我會做惡夢。
我轉移注意力,決定煩巴爾薩斯。
「你都不會好奇我想和雷克斯談什麼嗎?」
「不會。」
「那麼你也不會好奇我為什麼一下子叫柔伊、一下子叫若娜嗎?你不好奇我用過幾個名字嗎?」
「柔伊。」他放下資料夾,「溫柔」的看著我:「我們之後會有很多很多時間相處,想了解什麼到時候再說,所以乖乖看你的資料夾好嗎?」
「我知道了。」看到他的眼神,我不敢再分心,只好乖乖地讀資料夾。
資料夾裡描述的世界是地獄,看到倖存者的說法,讓我不禁懷疑我們這邊的物理法則在那邊是否適用。有好幾個人回報了時間和空間錯覺,明明只過了一個星期、卻好像過了一個月;上一秒彷彿走在天花板上、下一秒卻又好端端的在地上行走。
天花板……所以有類似建築物的物體嗎?有建築物的話,那麼就會有建造的生物,那些生物也許是憑本能建造了建物、也許擁有智慧、也許是更高等級的惡魔,比我在岩洞裡攻擊過的惡魔和那棵樹都高等的惡魔。他們必定滿懷惡意,不需要資料也能推斷,破口的那端是不存在「善」的世界。
真是可怕,我開始後悔沒接受王家的「庇護」了。和直面地獄相比,生下不想要的孩子是較輕微的代價,我衡量價值的天秤開始傾斜了,能做到這點的審判所真厲害。
逃跑……這不是可行的選擇,首先王家和審判所都能輕易找到我,其次我已經累到不想再跑了。我必須接受,在王家和審判所間,我選了審判所。
這是個好選擇嗎?
我重新回到資料夾上,這次描述的是景觀,如果描述為真,那麼我要進入的就是一個景色永遠維持在日出前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日昇日落,四周看起來永遠都是太陽即將升起的黎明時分,紫紅色的光芒黯淡的照耀大地,大地上各種扭曲、噁心的生物痛苦的爬行,碰到彼此就將對方撕碎吃掉,然後繼續遊蕩尋找下一個可食用的同類。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我的思考,巴爾薩斯接起手機,擱下資料夾,聽著手機那端某人的發言。
「我知道了。」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他結束通話後,我問:「上頭終於改變主意,要淨化我而不是把我送進破口嗎?因為讀完了資料夾、看了那棵樹後,我覺得被淨化反而比較好。」
「你想太多了,是王啓恩,他要求和你會面。顯然上頭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因為他說如果見不到你,就要把破口的事公諸於世,並向巫協控告審判所脅迫女巫替送死。你加入我們的時候是未成年,他會抓著這點打。」巴爾薩斯揉揉太陽穴:「走吧,早點把這件事解決就早點結束回來繼續。」
「……勞煩了你真抱歉。」
王啓恩約的地點是個陽光普照的公園,綠草如茵、天空蔚藍,好一副歲月靜好的景色,和我之後要面對的可是天差地別。
他站在樹下──正常的樹下──穿著深藍色西裝,面色平靜。
他看起來和爸更像了,很快的,他的年紀就會超過爸死去的年齡,我能透過他看見爸老去的模樣嗎?爸老去後會是什麼樣子?
不,別去想、別去在意,今天的重點不在這裡,他見我的原因絕對不是爸。
就在我往前走時,巴爾薩斯停住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嗎?」
「不,他說只有你一個人能過去,他說想保護隱斯。」巴爾薩斯雙手背在背後,任微風吹動他的銀色髮絲:「我會在這裡等你,如果要我過去,就在背後交叉雙手,我會馬上趕過去。」
「這裡到處都是草地和樹木,你覺得你能趕過去?」
「這裡到處都是草地和樹木,你難道無法堅持到我趕過去?」他輕笑:「去吧,我在這裡,你可以放心。」
深呼吸,往前走。我抬頭看向天空,那瞬間刺入眼睛的陽光燦爛無比,痛得我眼淚直冒。
這是我此生見過,最亮眼的陽光。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tOPqWN3AY
「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我趕時間。」我在距離王啓恩有段距離的地方停下,做好準備以免他採取強制手段帶我走。
「我不會亂來,妹妹,你背後那個小子可是警戒得很呢。」他不羈的笑,爸從來不會這麼笑:「你也是,別那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了你。話說,要不是我妙手回春,你早就死在手術台上了,不表示一下嗎?」
「謝謝你。」我懷疑的說:「你找我的目的就是這件事?」
「這只是其中一個目的,醫師過來確認病人的恢復狀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尤其是病人在還沒恢復的時候就從醫院離開了。」
「你是醫生?」
「沒錯,在台灣的醫學院畢業後又到美國深造──反正在你眼裡,我大概就是個沒用的哥哥,只能遵從父親的意志,宛若魁儡,命運操之在他人手中。」
本來想告訴他我沒把他當作哥哥、對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但這時候這樣講似乎不近人情又傷人,所以我決定挑另一個話題。
「你剛才說過來確認我的狀態是其中一個目的,你還有其他目的?」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他道:「你這次的任務很重要,不允許有任何閃失,懂嗎?」
「我不懂……王家什麼時候在意審判所的任務進度了?」
「我們在乎的並非審判所的任務內容,而是他們選擇對象是你。我們對任務的內容一無所知,除了他們要把你派進一個叫『破口』的地方且那地方很危險。」他冷冷地說:「這就是問題,我們不知道這個任務會不會害死你。」
「對你們很重要嗎?我的死活對你們來說無所謂吧,不如說,能甩開我這個麻煩對你們來說才是最好的。不用面對他人對王家的質疑、也不須解釋為什麼最後我會跑到審判所──」
「你是白癡嗎?什麼叫做無所謂?」他面色一冷,疾言厲色道:「難道你以為你死了對我們來說會比較簡單?對,坦白講,你給我們造成了非常多麻煩,多到我懷疑你根本是投胎來報仇的。但是你姓王,是我們家的人、流著我們家的血,我們就會把你當成家人,無論你認為自己的血脈多骯髒或多想逃離!」
痛苦。
別說了、別說了,我在心裡懇求。
「你們會把我當成家人不過是因為我是女性,王家亂倫的傳統人盡皆知。」我惡毒地說:「我才不會回去當你們的種馬!」
他露出震驚的表情,那表情裡還藏著痛苦、後悔和憎恨,我踩到痛點了,洋洋得意中又有著說不清的愧疚。和王慕成不同,我知道王啓恩對那所謂的「傳統」是不屑、厭惡的,在我小時他就表達得很清楚、現在也一樣,他的想法從未變過。
「我並不打算強迫你……但畢竟你離開前最後的記憶是那樣。」出乎我意料,他居然表現出了挫敗:「我們已經不打算強迫你回家……唉,慢慢來吧」
「慢慢來……」
真的可以嗎?
「總之,我是過來給你這個的。」他伸出手,攤開的手掌上放著一顆種子,看起來像西瓜籽:「我們將其稱為『花』。」
「這個名字有點……無趣。」
「把它種在你的身體裡,只需要七天,它就會成熟。當你需要的時候,就把它拿出來,它會馬上……」王啓恩猶豫了一下才說:「開花。」
「那是什麼意思?開花?」
「你知道複製人嗎?這個種子開出的花會變成和你一模一樣的人,它擁有你的模樣和記憶,當你割傷它時,它甚至會流出紅色液體模仿血液。當然,它終究不是人類而是植物,和你大不相同,它無法使用巫術或聖力、也不會被聖力所傷。它不用進食,理論上只需要陽光、空氣和水就能永久存活。它的外表會定格在開花的剎那,不會老化。它會模仿你的行為、並遵照你的意志行動,你可以把花看作是你的替代體。」
「……這太糟糕了,我覺得不舒服。」
「你絕對不能進去『破口』,我們那天都看到了從那個黑洞裡出現的怪物。破口另一邊是真正的地獄,如果你在裡面遇難,我們幫不了你。」他看了眼巴爾薩斯,壓低聲音:「讓『花』代替你去,不要親自進入破口。花是父親研發出來的,除了我和父親之外,只有你知道有這東西存在。你不須瞞過審判所太久,只要進入破口的不是你就好。你可以下令『花』在進入破口後馬上自殺,這樣你就會被審判所列為犧牲人員……你可以再度自由,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有那麼一瞬間,我被他打動了。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可以過我想要的生活。」
「我能保證,我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他頓了頓:「我想父親已經不再堅持要你回家了,只是礙於面子,他無法親自說出口,不過我看得出來。你可以離開,直到你想回來,或者不想回來也沒關係,他會讓你自由。」
「……為什麼?」
「因為他最愛的孩子和他的妹妹為了自由而死,他不要你步上寧恩和母親的後塵。」此刻的他口吻幾乎可說是哀傷:「他把所有人都壓得太緊,看看發生了什麼事,這不是父親想要的結局。」
我想起爸死去時的模樣,彷彿他終於找到了他的應許之地。
沒有人想要這樣的結局,我意識到,對所有人來說,爸的死去都是最糟糕的結果。
「我會考慮的。」我拿過種子:「我也不想死。」
「現在就種下它。」他說:「我必須看著你種下。」
「你上次替我種下種子的結果可不好。」
「那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他說:「不過這次真的是為了你好,我們不希望你出事、不希望造成遺憾的結局。」
要相信他嗎?相信這個小時候十分討厭我、總是欺騙我的男人?
一陣強風吹過,帶來剛割過的青草的氣味,可能是太陽太亮了,讓我視線模糊,剎那間,我竟好像看到了爸最後一次活著的樣子,他把我留在森林中,獨自一人去對付死靈巫師。
他可以坐視不管、拋下我逃跑,但他沒有。
為了讓我活下去,他選擇正面迎戰,然後死去──至少我如此相信。
我的生命是用他的命換來的,就算要死也必須死得有價值,如果好好利用「花」,或許能替我爭取更多機會。
我凝聚了一點聖力,在指尖上製造小傷口。我把種子塞進傷口,那種子好像有生命一樣往下鑽入血肉之中,指尖頓時痛的猶如掉下一塊肉,我不禁懷疑,讓這東西進入體內的決定是否正確。
王啓恩優雅地轉了手腕,我手指上的傷口和疼痛馬上消失。
「七天就會成熟,但讓它留在你的體內更久也無妨,要用的時候再取出就好。」他恢復了我習慣的灑脫:「我走了,再留久一點,你後面的小子大概就要呼叫支援了,我可不想在這裡與審判所起衝突。」
他轉身,深藍的西裝被風吹起,心裡猛然一震,我喊住了他。
「二哥!」
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明明不想承認這個人是哥哥。
他回頭,疑惑的看著我。
我說道:「再見!」
他嘴角勾起,然後背對我揮了揮手。
莫名的不踏實,卻不曉得哪裡出了錯。心臟空懸,就像乘坐大怒神,但大怒神不停地向下墜落,永遠停不下來,懸著的心無法放下。
這股不安來自何處?
「柔伊?」巴爾薩斯道:「結束了嗎?」
「結束了。」我轉身,朝他跑去。
「他想要什麼?」
「希望我選擇回到王家,而不是留在審判所進行任務。」我撒謊,沒必要讓巴爾薩斯知道「花」的事。
我終究沒有成為合格的聖職者,心底小小的、屬於女巫的那一塊要我保密。審判所到世界末日那天都不會把我當作他們的一份子,我必須替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巴爾薩斯輕嘆:「你看過報告了,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果你現在跟著他走,我可以晚十分鐘通報。」
「別鬧了,我不是回來了嗎?」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們回去吧,還有很多報告要看呢。」
「對了,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說一聲。」
「我聽著呢。」
「我剛才打電話給雷克斯,告訴他你想和他見面。」
不要顯露出在意的模樣、不要透露出你有多在乎。
「結果呢?」
「他拒絕了。」
縱使已猜想到結果,心中的痛仍不減半分。
「讓我猜猜,他說他永遠都不要再和我有任何牽扯?」
「不,他沒有那麼說,他只說他還需要時間,現在不是最好的時間點。」巴爾薩斯道:「我們都知道雷克斯對超自然生物的看法,他還沒準備好面對事實……可他總有一天會想通的,柔伊,他會明白為什麼你選擇那麼做。」
「你在安慰我嗎?」我笑了:「你不擅長安慰人。」
「是嗎?」他沒有否認:「好了,該回去繼續看資料夾了,別忘記,我會考你資料夾裡的內容,你最好把每個字都記下來。」
「好啦好啦,我以前在聖保羅的成績有目共睹!」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sOv6vVofm
陽光仍然刺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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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故事五 決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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