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的彼岸 - 第1章︰我，沒有鏡像

今天，我仍然不能在鏡子上看到自己。

我面前的全身鏡，映照出從窗邊透進來的晨光。晨光躺在我淺藍色的床上，照亮我的睡房，照亮我的書桌，照亮我櫃上的化妝品。白色的四壁、橢圓形的粉紅色地毯、淺棕色的木地面……房內的一切，都被鏡子收納其中。

偏偏，我的鏡像不在其中。

若果要回想，我鏡像的消失，大概是從一個月前開始。一個月前的某一天，我突然無法從鏡中看到自己。我起初以為是在做夢，或者是什麼極遲的愚人節玩笑，但當我反覆檢查鏡子和房內其他可以反光的東西後，我才驚覺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覺。

我在學校聽聞過一個都市傳說。傳說指每隔幾年，世上有幾個人的鏡像會無聲無色地消失，再無法從鏡子看到自己。這個，是自己將會從世上消失的徵兆，然後大概一個月後，那些失去鏡像的人，會從此消失。

不過，都市傳說還是傳說，真偽無法而知。

一開始從鏡子內看不到自己，是有點麻煩。一來化妝很難，二來如果讓人知道，可能會嚇壞人，我在學校想去洗手間，甚至要確保裡面沒有人才敢用。不過，我現在已漸漸習慣不能用鏡子這回事。

縱使從鏡子內看不到自己，我還是站在鏡子前，穿好白色襯衣配搭藍裙的校服，用黃色髮帶束好我藍色的頭髮，然後提起我的背包，離開睡房，下樓梯到飯廳吃早餐。

「麗娜，早安啊。」

我剛下樓梯，媽媽便向我打一聲招呼。我只是默默點頭，坐在飯桌前吃起今天的早餐──烤牛油多士。

「日本的各位早安，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七時半。今天陽光雖然不錯，但天氣寒冷，大家要穿足夠的衣服啊。」

電視上的新聞主播，在說述今天的天氣和最新的新聞。我、爸爸、媽媽，一家三口，靜靜地圍坐在同一桌，咀嚼眼前的多士。

「麗娜，下星期是聖誕節了。好好完成考試，然後我們一家去玩。」媽媽鼓勵道。

「嗯……」我緩緩點頭。

「玩？還真的可以去玩嗎？」

在讀報的爸爸，把手上的報紙放到膝上。

他要來了。

「兩星期前的數學測驗，不是才考了七十五分嗎？這可是一個令人擔心的分數啊。這樣可進不了名門大學。」

「親愛的，麗娜下學年才要參加會考和選拔試……」

「也是啊。七十五分是考不到那些有名大學，現在不來補救，到明年就太遲了。而且，也不單是數學，最近其他科目的測驗成績也有下滑的情況。後天就開始考試期，你說怎麼辦？」

爸爸向媽媽說完之後，又向著我：

「你說怎麼辦，麗娜？」

「……對不起，我會再努力一點。」

「……我們姓青木的，許多人都是名門大學畢業，得到體面的工作。你可不要丟了青木家的臉。」

「……是的，爸爸。」

「……」

爸爸不發一言，繼續吃他的早餐；媽媽看了我兩眼之後，也只能沉默。

又是成績。

我和爸爸之間的話題，除了學校和測驗考試外，便再沒有其他。在他的眼中，我只是一位用來向親戚炫耀的人偶。大舅父是會計公司主席；大舅母是酒店主管；其他的親戚，不是讀了某地方的知名大學，就是職位很高。而我的爸爸，是一位工程公司副總監，媽媽則是從東京大學畢業的幼稚園老師……總之就是人才濟濟。

我每一天的行程，不是上學，就是去補習班，不然就是去上禮儀課，再來就是芭蕾舞班，周而復始，循環不息。以上的一切，都是爸爸為我安排。爸爸覺得我長得漂亮，便應該去學學禮儀，順便學學芭蕾舞，讓自己的等級高一點。這樣，將來要嫁給人也可以更容易找到個合適的對象。

其實，我不反對去禮儀班或者芭蕾舞班，反而我覺得還好，但是……

「麗娜，你怎麼停下來了？要遲到了。」

爸爸冷冷的話，讓我回過神來。

「啊。對不起。」

我加快吃完烤多士，準備趕去車站。

* * *

總算是趕到去學校。

我在學校入口換上簡單而統一的藍拖鞋後，沿著樓梯前往課室。上樓梯時，我看看手機，知道還有五分鐘便要開始今天第一堂課。

我來到我課室的樓層。在白色牆壁、綠色地面的長走廊內，一邊是窗，另一邊排著五間課室。放眼望去，走廊內應該有幾十位同學在聊天，或在隨意行走，似乎是想在開課前輕鬆一下。

我在走廊前行。走廊內的同學們一見到我，輕鬆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重；炙熱的聊天話題，突然死寂。幾十對冷淡的眼睛，都投放到我身上。

我來到我課室的門前。開門之前，課室內的同班同學們都在興高采烈地玩；開門之後，同學們都看到我，聲量迅速歸零，然後全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沒一個人看著我。

我的座位靠著學校外牆的那面牆壁，原本是太陽可以照得很好的地方。然而，今天的太陽，照出一片災難。

淫婦。

差勁。

第三者。

去死啦。

各種羞辱和辱罵人的字句，被人以各種的顏色寫在桌上，有的更是用刀刻上去的，生怕我抹去，連抽屜都被塞滿浸過水的垃圾。我的椅子，也被人塗滿白膠漿，而且有「精液」二字寫在白膠漿的旁邊。

這次，已經是第三次書桌被人這樣惡意破壞。對此，我已經完全沒有感覺。

我連嘆息的念頭也沒有。我只從背包中拿出衛生紙，抹去椅上的白膠漿。

我會這樣遭人針對，全因為我在十月底的文化祭中，與伊織過了日子。

花村伊織──他是我班的一位男同學，也是校園的風雲人物。因為他長得俊俏，在我學校滿受歡迎的。他入學的時候，許多女同學都會圍著他團團轉，想享受有他在身邊的滋味，想感受他的一下電眼。甚至，有女同學向他示愛，但都被拒絕了。

直至，隔班的香子同學，正式成為他的女朋友。

她的全名是春奈香子，是校園電台副主席。主席今年在忙大學推薦試，基本沒時間處理校園電台的工作，所以現在的香子，名義上雖然是副主席，但實在早已坐正主席位置。再加上，她冷豔的形象，以及對時尚潮流的觸覺，使她成為了學校的「女王」。

既然是「女王」，那當然也有「隨從」。

除了電台內，學校內也有不少同學，特別是女同學，會聽香子的話。有些同學是真的喜歡她，但我知道也有些同學，是怕香子會利用電台傳他們的是非、抹黑他們，所以才待在她的一邊。

伊織和香子，早在一年半前，已經開始漸行漸近。小息時，會一起聊天；午飯時，會一起吃飯；放學時，會手牽手一起離開。甚至，有同學在假日，見到二人訂了房，一起唱卡拉OK。縱使二人沒有任何表示，但基本上，大家都覺得他們在拍拖。

然後，香子在文化祭當日請了病假。那天，我原本打算自己一個慢慢在校園內遊玩。但是，伊織主動接近我，邀請我跟他玩一天。起初，我不想接受邀請，不過他態度很誠懇，三番四次地求我，最後我被他說服了。

一整天，我們在文化祭內玩各種遊戲。我們一起逛鬼屋、一起射氣球、一起照哈哈鏡，逛小吃攤位的時候，他更餵我進食。我們一起的時間，換來了許多女同學羨慕的目光。

我自己，也感到很夢幻。

最後，我們一起到禮堂參加舞會。那時，是我全天第一次牽他的手，而我有芭蕾舞底子，因此能帶著他跳舞。我們在禮堂中心，在七色射燈之下，成為全場的焦點。那一刻，我忘記了我在家中的地位、繁重的課業，只需全心跳舞。那一天，是我長久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但是，快樂也到此為止。

下一個上學天，香子帶著一群隨從，拉我進洗手間。她打了我一巴掌，說我勾引她的男朋友。無論我如何解釋，她就是不願意聽我說。她和她的隨從，開始對我拳打腳踢，向我潑馬桶水。再過幾天，她們開始破壞我的書本和文具。我有跟老師說，但他們覺得沒有證據，什麼都做不了；我有要求伊織向香子說清楚，但他就是什麼都不肯說。

而我跟伊織對質的那個時候，我被人拍照，還要拍到我好像在親吻他那樣。

這樣一來，香子和其他人的行為愈來愈激烈。我的所謂親吻照，被貼到學校每一塊壁報板上，再被加上各種指罵人的字句。雖然學生會有把它們除下，但過幾天，又會有人重新貼上去。香子還會在電台，以不點名的方式，以教育之名，「勸導」人不要隨便建立關係。我的書桌，也在這時候開始被惡意破壞。我的成績，也在這時候開始下滑。

我的鏡像，也在一個月後突然消失。

我默不作聲，換了一張衛生紙繼續抹除椅上的白膠漿。部分未乾的，勉強能抹去，但有更多的早已乾透，即使花力氣去抹，也只是能抹走幾顆碎粒狀大小的膠漿。

我頭沒有轉，單純用眼睛瞄一瞄四周。課室內，幾乎每一位同學都臉色陰沉，而有幾位屬於香子幫派的女同學，正以看狗那樣的眼神盯著我。坐在課室另一端的伊織，連看著我的勇氣也沒有。

課室門被打開，我的班主任來了。

「好。我們現在先點名。」

班主任沒看到我那邊，直接開始課前點名。既然課堂要開始，那我也只能坐下。雖然白膠漿仍未完全抹乾，但我也只能坐上去了。

坐上去的一刻，未乾的白膠漿穿透校裙，給予又冷、又濕、又滑的觸感。那些乾透的，則頂住、刺住我的屁股，讓我坐得不舒服。

「坐了上去耶……」

「呵呵……」

「誰叫她搞香子大人的男人……」

我的耳邊，傳來同學們的細語和嘲笑。他們沒有一個會憐憫我，或者敢憐憫我。

我靜靜地坐著，低下頭。我到底做錯了些什麼，才換來這樣的下場？

「青木麗娜。」班主任點到我的名字。

「……是。」

「……聲音有點沙啞啊，不舒適嗎？」

「……嗯。」我只是輕輕點頭。

「後天就考試了，要注重身體啊。」

班主任提醒我後，又繼續點名。

好想，消失掉……

* * *

已經來到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但我無法入睡。

窗簾的閉上，使睡房伸手不見五指。我背靠牆壁，捲縮在房角的床上。爸爸、媽媽、伊織、香子……各種的人臉、各種的事件，在我的眼前，像走馬燈般放映。

我感覺到眼眶內有些液體在流動，於是我深呼吸，試著把它們推回去。然而，我每一次深呼吸，液體都在衝擊眼眶。

最後，它們都流出來了，我也放出低聲的呻吟。

今天實在非常地難過。桌子被破壞得太嚴重了，因此午飯時間，我要到學校儲物室換桌子，但是香子她們在儲物室堵住我，再糟蹋我一番。回家的路上，我也閃閃縮縮，不敢讓人看到我裙上的白膠漿跡。回到家以後，我甚至要編個藉口解釋那些白膠漿跡。晚飯的時候，爸爸繼續在說他親戚的「偉大」事跡，說他期待我也會一樣做到。

香子的欺凌，永不完結；爸爸的期待，永無盡頭；我的日子，永不到來。

我在校內外的一切課業和活動，都是為了讓爸爸可以炫耀。我只是牽了一位校星的手，更對他沒有感覺，然後便遭到這樣的對待。

我，並不是我。

我，只是爸爸的布偶，只是別人的玩具。

我，並沒有意義和價值。

「嗚嗚嗚──」

突然，睡房對角的全身鏡亮起七色的光芒，為這漆黑的房間填色，連我本身，也被填上了色彩。

「啊？」

我從床上起來，凝視亮起的鏡子。原本，我應該要抱有疑問和驚恐；但反而，我現在抱有好奇和溫暖。

我懷疑自己的感知出錯，痛苦到無法流露正確的感情，但我愈是看著那面鏡子，我愈覺得平靜。

鏡子只在發亮，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鏡子似是有著魔力一樣，在叫我過去。我好像……被邀請了。

這……是那個口傳的都市傳說嗎？

當我想到這個問題時，我的雙手已握著鏡的兩邊，準備投身光芒之中。

我看看房門，眨了兩眼，再看著鏡子。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伸手觸摸鏡面。

「……！」

我瞪大眼睛。我的手穿了過去！

一波波微弱的漣漪，以我的手為中心，向外擴散至鏡的邊緣。鏡子的另一面，並沒有向我回饋任何感覺，使我無法得知鏡的另一面是什麼。

我想把手收回來的時候，手卻被大力扯住。我感覺不到有人捉住我的手，但就是有些東西要拉我進去。

「嗚啊！」

我失了平衡，被拉入鏡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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