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自帳篷縫隙鑽入，吹亂桌上那張發黃的古地圖。
地圖的邊緣早已破損，紙面泛黃卷曲，像是一張經歷過無數次血與火的戰場遺書。每個標記點上，或深或淺，都殘留著暗紅的痕跡，像是某種無聲的祭奠。
雷穆斯沉默地盯著地圖，手指沿著某條線緩慢劃過，指腹摩挲著那些模糊的文字，像是在觸碰某段早已埋葬的戰友姓名。
阿賽爾與雷克並肩站在桌前，兩人身上還帶著血跡與泥污，胸口的起伏尚未完全平復。他們沒有打破沉默，因為他們都感覺得到，這裡的空氣，比外頭的黑棘林更冷。
「坐吧。」雷穆斯語氣平淡，像是隨口招呼兩個誤闖老巢的後輩，「銀墟遺兵的地方，不流行敬畏這種事。」
兩人剛落座，葛里姆與其他遺兵也陸續進來，無需命令，自行就座。他們各自擦拭著殘破的武器，或簡單包紮早已習以為常的傷口，沒人交談，整個帳篷裡只剩下篝火輕微爆響的聲音。
雷穆斯打開一個舊皮囊，倒出暗紅色的液體，仰頭一口灌下，眉頭甚至沒有皺一下。那液體濃稠得像血，瀰漫著腐朽與藥草混雜的味道。
「那是什麼？」阿賽爾盯著那液體，心裡莫名感到不安。
「銀墟的詛咒。」雷穆斯隨口答，像在陳述天氣冷熱般平淡，「銀墟之役後，活下來的每一個人，都得靠這東西續命。」
「詛咒？」雷克皺眉，「誰下的？」
「艾爾梅特的父親。」雷穆斯抬起左手，掌紋深處，一條幾乎隱沒於皮膚之下的暗紅細線若隱若現。「那場戰爭最後，他用自己的血脈詛咒，把整座戰場連根埋進我們靈魂裡。」
阿賽爾瞬間想起自己的掌紋，也曾浮現過類似的血線，雖然早已淡去，卻讓他背脊發涼。
「這詛咒到底有什麼效果？」
「身體崩得比血族還快，靈魂每天晚上都會被他死前的怨念拖去夢裡折磨。骨頭會裂，內臟會爛，血會凝得像膠，甚至走路都會聽到那些死鬼在你耳朵旁邊碎碎念。」雷穆斯笑了一下，像是說個陳年爛笑話，「我們這些銀墟遺兵，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是詛咒。」
雷克倒抽一口氣：「那……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脫隊逃走？」雷穆斯瞥了他一眼，像是看著個還不懂規矩的毛頭小子。「銀墟的詛咒，是綁著靈魂的血契。當年銀墟陷落時，我們立下的誓言——此生不退，死亦獵血，不只是口頭說說而已，那是一道真正的靈魂契約。誰敢背叛，靈魂就會像被血月撕開一樣，直接碎成灰。」
帳內死一般的靜默，連篝火燃燒的聲音都像遠了一層。
阿賽爾的拳頭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最終還是沒忍住：「我爺爺……他也……」
「他是帶著詛咒死的。」雷穆斯眼神一沉，「他是最後的獵血者團長，也是唯一一個帶著詛咒，還能硬撐到血月結束的怪物。」
「那為什麼……」阿賽爾聲音微顫，「為什麼他從來不跟我提這些？」
「因為他想讓你活得像個人，不是像我們。」雷穆斯低頭，從懷裡掏出一枚滿是劃痕的銀戒，輕輕推到阿賽爾面前：「但可惜，布雷寧家的孩子，永遠沒這種命。」
阿賽爾顫抖著伸手撿起銀戒，銀戒冰冷得像剛從墳裡挖出來。戒面上的布雷寧家徽依然清晰，但在內圈，刻著一道幾乎被磨平的銘文：
銀墟誓約。
阿賽爾手指抹過那行字，指尖微微刺痛，像有什麼細小的針芒刺入血肉。
雷穆斯望著他的動作，語氣前所未有的冷靜：「加爾文臨死前，把這東西交給我。他說，布雷寧家的後人如果有一天走上這條路，讓我記得，把這東西還回去。」
阿賽爾低頭不語，血絲順著指縫滲進銀戒，滲入那些刻痕裡。
雷穆斯轉身離開，步伐沉重，每走一步，骨骼都像要從皮肉裡折裂而出。他的背影被篝火拉得極長，像連接過去與現在的一條影子之路。
門關上，篝火的光映在阿賽爾掌心的銀戒上，像某種微弱卻無法熄滅的火種。
雷克靠在桌沿，盯著那枚戒指：「你爺爺……真不是普通人。」
「銀墟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是普通人。」阿賽爾低聲回應，語氣比剛才更冷。
他抬起頭，望著帳篷頂端那條被煙燻黑的縫線，眼底的光，像刀劍初鋒，寒意漸起。
布雷寧的血，銀墟的詛咒，獵血者的誓言。
這條路，他們已經踏上。
而後退，從來不是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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