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動物園 - 第1章詐甜甜圈Future Flavor

蔡朝陽緊貼著牆，一下抹著額頭的汗一會又看著手上的廉價指針錶，六月，燥熱的陽光、蟬鳴，他有種自己身體也融化、與牆壁融為一體的錯覺。

「五五、五六、五七……十一點四十六分。」

口中喃喃數著秒針掠過的數字，胡亂停在騎樓邊的機車後照鏡反射刺眼的陽光令他難受，他瞇起眼瞥向牆後人行道末端的轉角。

一名二十後半的女子推著嬰兒車走進巷子，手肘掛著滿是食材的紅白塑膠袋，而掛在嬰兒車握把上的錢包，正左右搖晃，匡噹、匡噹、裡頭的零錢招搖得惟恐全世界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一名黑衣鴨舌帽男從後方輕拍女子的肩膀搭話，朝陽深吸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剪刀，邁開腳步，使勁拉動雙腿奔跑，目標是──

「小姐！這男的是扒手！」

他連跑帶撞地撞上黑衣男，將其壓制在地。

「陽仔，你在衝三小……唔……嗚嗚！」

黑衣男憤恨地瞪著朝陽，朝陽則是趁機摀住他的嘴：「我送他去警察局吧，小孩如果醒來大哭就麻煩了。」

待女子怯生生地推著嬰兒車離去，朝陽放開黑衣男：「華哥，我們這樣不對。」

「不對個屁，說缺錢的是你耶！」

「你沒告訴我她有小孩啊！你要知道……」朝陽站了起來，看著正午頭頂的太陽、微瞇著眼：「小孩的未來是無限的！你要想想我們偷了那女的錢包，她說不定會來追我們，結果沒看紅綠燈和小孩被超速的砂石車撞死，再不然她會著急地掛失信用卡，沒時間顧小孩，結果小孩自己從嬰兒床裡爬出來把手伸進插座裡電死、或是亂玩窗簾線勒死，最要不得的就是錢包裡可能放了整個月的奶粉錢，雖然我連那孩子是男的女的都不知道，但他的未來肯定是……」

話還沒說完，他的腹部就被狠狠踹一腳，倒臥在地，臉頰直接感受著地面的熱度，他瞥了下手錶，想起傍晚還要送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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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打工，朝陽隻身爬著住家公寓破爛的樓梯，一邊數著錢包裡的銅板。

「明天去工地的話會有五百，但還是不夠。」

當他踏上頂樓，發現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家門口。

「阿惠！」

閃爍的日光燈照著一位幹練的女性──「阿惠」穿著白色襯衫、手上掛著黑色的西裝外套、將及肩的長髮紮成俐落的馬尾，靠在門邊用手搧風驅走溼熱的暑氣。

「妳怎麼突然來？」

「我才要問你打你家電話怎麼都是空號？」

「因為沒什麼人打來我就停掉了啊。」

她搖頭嘆氣：「算了，待會就解決這件事吧。」

兩人進到朝陽租的小套房內，朝陽趕緊打起摺疊桌，阿惠則是盯著置物櫃下看。

「我這邊只有水喔。」朝陽打開熱水壺開關時，她忍不住拿出藏在櫃子底下的書。

「丙級保姆題庫……你要考這個？」

「才不是！那是我在垃圾堆裡撿到的！墊泡麵用的！」他馬上將書搶走、塞回佈滿灰塵的置物櫃下：「我才不做這種女人幹的活！」

阿惠似乎一瞬間笑了，但她又恢復嚴肅的神情，坐在摺疊桌前，從手提包裡拿出厚厚的信封：「院長說這些錢要還給你，說你要好好吃飯，不用寄錢回去了。」

朝陽愣了一下，將信封推回去：「我有好好吃飯啊！而且我才沒有笨到把大部分的錢捐回去，我每個月都賺很多啦！」

「誰剛剛說去翻垃圾堆？」

「唔……呃……我說！與其管我有沒有好好吃飯，不如照顧好小瓢蟲育幼院的其他小孩吧？把錢花在我這種沒未來的人多浪費呀。」

「你又來了，你該不會還在相信自己活不到二十五歲吧？」

朝陽點頭：「現在是一九九九年六月，到八月我就二四，所以我最多只能到明年八月了。」

「如果到了明年八月你還活著怎麼辦？」

「嗯……那就妳留著這些錢，等到時再給我吧。」他笑道。

阿惠欲言又止，將信封放回手提包。

朝陽看著她悻悻然的表情：「真的不用擔心我啦！」他站起來面向套房僅有的一扇窗戶：「妳有更多未來，所以更要開心活下去啊！我沒有未來，所以就要盡可能把我的生命換成更多人的未來啊！」

「如果你這麼堅決要把錢捐回去，就該找個正經的工作、賺多一點啊？」

「唔！妳說的沒錯啦……嗯，我就去找、去找就是了，我會找個大的、哈哈……」他邊想著接下來要怎麼說服阿惠，眼神一邊飄到手臂上的錶：「現在不是不早了嗎？大公司的會計不是要很早到？我就送妳到公車站吧？」

「現在不是才八點……啊！」

阿惠話還沒說完，手就被朝陽牽起。

那手的觸感，不像記憶中那隻總是貼滿OK繃、又滿是泥巴的小手──現在雖然粗糙，但是溫暖地包覆住她的手。

阿惠深吸一口氣，雖然這種感覺還不錯，但還是放開朝陽的手：「我們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啊、太順手了。」

「我今天還是自己回去好了。」

「這附近很暗耶！如果有危險……」

「因為跟你走在一起會想跟你牽手啊。」

「喂，別愛上我這種沒未來的男人。」

「騙你的。」

「那我也是說好玩的。」

兩人相視而笑，在家門口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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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經的工作，就是可以一直坐著、又有冷氣的工作吧。」

朝陽站在雜貨店外的報架前翻著報紙的求職欄，因為站太久，還被拿著雞毛撢子的老闆狠瞪。

他信步走在騎樓下，搔抓著滿是汗水的頭髮，二手電器行門口的電視機吸引了他的目光：「多名預言家表示：西元兩千年將是世界末日，關於千禧蟲危機也是有相關人士……」

不禁有感而發：「啊──感覺會死很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吧？但阿惠很厲害應該能活下來、希望她能活下來。」翻找著口袋，想在下午打工前吃碗陽春麵，然而口袋裡不用說銅板，連自家的鑰匙都沒有。

「媽的，我直接把昨天的褲子送去洗了。」

東張西望，正午時間，走在路上三五成群的路人尋覓著小吃店和便當店——這個不好下手。

將賣剩的青菜挑在肩膀上的歐巴桑，緩緩從他眼前走過——很好下手，但能搶到的錢不多。

「等等，我在想什麼……去打工就有錢拿了啊……但我連早餐都沒吃。」

還是找認識的人借錢吧！這麼想的同時一名與他擦身而過的西裝青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青年有著一頭深褐色微捲的短髮，在大熱天穿著黑西裝、打著領結、抱著一隻熟睡的黑貓。

青年的打扮固然顯眼，但使朝陽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青年放在西裝褲的後口袋裡的皮夾整個顯露在外頭——也太不小心了吧！

朝陽躡手躡腳地跟在青年後面。

「怎麼會有外國人？穿的衣服看起來很貴，把錢包這樣放不被我扒也是被其他人扒走，不如就讓我……反正我也不會用信用卡，給我幾張一百元就好，其他我就丟水溝，被我這麼好的人偷你應該慶幸吧？對吧對吧？因為是你自己錢包不放好啊？」

與青年維持十公尺的距離，朝陽靠著電線杆，直接將汗衫撩起擦掉臉上的汗

青年完全沒發現有人跟蹤，時而搔抓著貓的下巴，一個人走進了小巷。

朝陽的額頭瘋狂冒汗，以手指敲著指針錶的錶面：「太簡單了、太簡單了，這個巷子，就讓我偷一下吧，反正你衣服穿那麼好還養貓，不差那一點錢吧，來吧——五七、五八、五九……」

在腦內假想著百米賽跑的槍聲，他邁開腳步，一步、兩步，模仿青年步伐的節奏、放輕腳步，五公尺、四公尺……，屏住呼吸，此時他已在青年正後方，他伸出手準備將那唯一的目標抽出……

「嘶嘶嘶嘶……」

「哇啊啊！」

原本熟睡的黑貓突然張開眼睛，狠狠地咬了朝陽的手一口，刺耳的慘叫也使青年回頭過來看。

「你這畜生咬什麼！啊……」

他的目光與青年紫色的雙瞳對上，完蛋，這下要被送到警局了，自己的餘生即將在監獄度過……

「你沒事吧？」

當他注意到時，青年已半跪在他面前，雙手握著被咬傷的手。

「真的很抱歉，我的貓突然亂咬人。」

青年低下頭來，表情滿愧疚，他直接從西裝內側的口袋拿出OK繃，貼在朝陽的傷口上。

「這樣就好了，但回家後還是要處理傷口，要是感染就不好了。」

「咦！啊、謝謝你，你該不會是醫生吧？」

青年瞇起眼笑：「不是，我只是個動物園員工。」

朝陽看著手指，沒有血滲出來、也不感覺痛了，鬆了口氣，想趁對方問起偷錢的事前離開現場。

「為了賠罪，我請你吃飯吧。」青年說。

「這怎麼好意思？我會吃很多喔！」

「如果你肯原諒我，吃再多都無所謂。」青年指著不遠處：「那邊轉彎有一家燒肉，高級的肉可以隨便吃。」

「這種巷子什麼時候開了這麼好的店我都不知道？」

青年微微一笑：「什麼時候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未來。」

朝陽沒注意聽青年的話，只是跟在他後頭，抬頭望見灰色的電線杆上貼了「天堂近了」的基督教傳教標語。

「這人是天使吧。」他摸著腹部，感受胃袋空虛的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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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拿著夾子，將厚實的牛肉放到烤盤上，滲出的油滋滋作響，翻面、夾起。

「你要玫瑰鹽嗎？」

朝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桌上一盤盤的肉，嘴巴一直維持半開，口水掛在嘴角，當青年叫他時，他才回過神來。

「在肉上灑玫瑰花瓣？」

青年微笑，直接拿起朝陽的盤子，將肉放在上面：「接下來幫你烤雞腿可以嗎？」

「你可以不用幫我的……」

「不行，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將其他牛肉片鋪到烤盤上、當它們全變為微紅色的時候，灑上玫瑰鹽，全部夾給朝陽：「來，做工的人要多吃一點。」

「呃，你不吃嗎？」

青年只是瞇眼笑著。

朝陽眨了眨眼，隨性地夾起盤子裡的肉，放到嘴裡後，像是觸電一樣，身體抖動一下。

「唔唔！」

將那塊肉吞下後，他拿起盤子緊貼嘴邊，把筷子當鏟子，直接將肉送到口中，肉汁沿著下巴滴到充滿汗漬的衣服上，然後他連盤子上的殘渣也不放過，直接用舌頭舔去殘餘的油漬。

「你幫店員洗盤子了耶，真好！」

「這是神的食物嗎？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不，這是惡魔的食物，你還活著。」

「呃，你剛才說什麼？」

「我想，墊了胃後差不多可以談正事了。」青年收起笑容：「蔡朝陽，你需要錢。」

「呃，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惡魔啊。」

「最近地下錢莊的名字還真……酷？」

青年微笑、站起，擺了擺手，桌上的炭烤爐和肉盤隨之消失，他從西裝口袋裡拿出名片，向朝陽鞠了個躬：「你好，我是梅菲，是人類動物園目前業績第一的捕育員。」

「這、這是那個電視上的大衛魔術嗎？」

朝陽半張著嘴、揉著眼睛，一再確認自己剛才看到的是真的，接過名片，

上面以工整的印刷體印著「人類動物園‧捕育員‧梅菲」。

「人類動物園是什麼？為什麼要找我？」

青年坐回位子上，雙手交疊著：「上級惡魔覺得是能觀賞到奇異人類、排遣無趣的地方，對下級惡魔來說是了解人類、學習奪取靈魂的地方。」

朝陽感受到不妙的氣氛，站起來想轉身而去，沒想到一名金色短捲髮少女擋在他面前。

「啊、這是我的使魔，也就是剛才咬你的貓，她個性很差，所以不會跟你道歉，真不好意思。」

「叫我黑貓就好了。」她拉起黑色禮服的裙擺，鞠了個躬。

少女的身高雖然只到朝陽的胸前，但她的眼神流露出懾人的氣息，嚇得朝陽不敢往前走。

此時他才注意到，燒烤店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僅有剛才梅菲烤肉留下來的焦味。

「我、我是不是要被你們怎麼樣了？」

「先聽我把話說完。」梅菲拿著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中，放到朝陽面前：「我不會把你抓走，你現在太普通，不是大家的菜。」

他用手指比劃著四角形，憑空出現了一張白紙。

朝陽接過，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契約書。

「立契約書人：梅菲以下簡稱甲方，與蔡朝陽以下簡稱乙方簽定此契約，契約成立後，甲方必須幫助乙方獲得所需的金錢、任何物質或精神需求，待乙方獲得滿足後，乙方必須進入人類動物園……啊，好長好麻煩，給我筆。」

接過身旁黑貓遞過來的紅筆，朝陽直接簽上名字：「好了，給我錢吧。」

「咦？」梅菲的笑容轉為錯愕：「你怎麼直接就簽下去了？我都還沒說明，我本來還準備了像是『人生苦短，要將自己有限的生命化為無限的未來』之類的話來說服你……」

「所以給我錢啊。」

「很抱歉，不行。」梅菲拿著契約書：「你看這裡寫的是『甲方必須幫助乙方獲得所需的金錢』，我不能直接給你錢，而是幫助你拿到錢。」

「怎麼會有這麼沒用的惡魔？」

「我的『幫助』範圍很廣喔，比方說你如果想搶銀行，我可以讓對你開槍的警察，子彈全部射歪，你要逃難的話，我也可以直接把你傳送到安全的地方……前提是你必須要自己動手。」

「結果，還是要自己賺錢就是了。」

「是的，無論你用什麼手段，我都會幫你，你如果喜歡打工的話，我也可以讓你輕鬆點，但效率不高就是了，所以我還是建議搶銀行……」

面對梅菲連珠炮似的介紹，朝陽只是表情僵硬地起身：「不，不用了。」

「沒關係，人要做沒做過的事情總會害怕嘛。」梅菲手一擺：「但是，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的。」

瞬間，梅菲、黑貓、燒烤店的種種擺設突然消失，一眨眼，朝陽發現自己站在空無一人的小巷裡。

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分，口袋裡多了沉甸甸的金屬，是原以為不見的銅板和鑰匙。

而電線杆上的「天堂近了」紙條看起來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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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坐在火車站候車室的長椅上，脖子上掛著溼漉的毛巾，倚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

「啊唉──」

「你在嘆什麼氣啊？」

當他睜開眼看到眼前的阿惠時，嚇得站了起來。

「阿、阿惠……哇啊！」

阿惠穿著花洋裝，外面罩著短袖牛仔外套，當朝陽看見她那平常總是綁起來、現在則是垂在肩上的長髮時，又再度彈回位置上。

「你在幹嘛啊？」

「妳、妳才是，怎麼那麼早來？」

「我準時到啊？不過我本來以為你是會遲到半小時的類型。」

「我工作完就直接來了。」

阿惠上下打量著朝陽，白色汗衫、帶著髒垢的破牛仔褲。

「看得出來。」

「妳是不是很失望？」

她轉身，逕自走向售票口買票。

「所以妳到底想去哪？」朝陽從阿惠手中接過平快車車票。

「說出來你就不想去了。」她將食指抵在唇邊笑道。

「妳該不會幫我找好工作了吧？那種可以吹冷氣的工作？」

「雖然這是你自己該做的事，但你身上菸味汗味好臭，我開始有這個想法了。」

朝陽直接掀起自己的衣服聞：「欸、沒有吧？我今天明明沒……」

朝陽話還沒說完，阿惠就直接抓起朝陽垂在胸前的毛巾下擺，像拖著項圈一樣將他從長椅拉起、往剪票口行進。

「好啦好啦，別在公共場所掀起衣服，會被當暴露狂。」

「喂我不是狗，會自己走啦！」

「不是狗的話就不要亂聞味道啊？」

「唉妳還是一樣壞。」朝陽苦笑。

「你也一樣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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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紅色氣球的小孩從朝陽面前跑過，嚷著想要玩雲霄飛車。

遠處的雲霄飛車從軌道上呼嘯而過，同時傳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

「啊——」朝陽坐在噴水池邊，伸了個懶腰。

風琴演奏的圓舞曲，雕刻精緻的馬頭，映照的七彩閃爍的小燈，在朝陽面前轉啊、轉啊。

「為什麼是來兒童樂園？」

阿惠把玩著手上的3D眼鏡：「每個人都只想去百貨公司或者打保齡球，只有你會陪我來啊。」還刻意比個OK手勢：「門票、車票我出，你就會來不是嗎？」

「真的，我不可能花自己的錢來這種地方。」

「還有啊，想回憶一下。」

阿惠突然牽起朝陽的手，雙眼凝望著遠處和樂融融的一家人：「以前不是只要期中考一百分，院長就會帶你和你最好的朋友去遊樂園玩嗎？」

「喔，我剛到小瓢蟲的時候。」

「那次我本來想找怡庭一起去的，可是你都不肯融入大家、還亂打人，身為班長的我看不下去，就硬把你拖去。」

「我那時還罵妳是多管閒事的臭婊子呢。」朝陽托著下巴笑道。

「原來你還記得！我當時明明不知道婊子是什麼意思，還是跟你打起來了，後來你這弱雞被我打在地上，就乖乖跟我去了。」

「沒辦法啊，我當時還以為育幼院跟『親戚』那裡一樣，只好見人就打……啊，等我一下。」

朝陽突然起身，走向不遠處的攤位，不久後拿著散發甜膩香味的紙袋回來。

「甜甜圈！」阿惠驚呼道，接過牛皮紙袋，炸物的溫度傳到指尖，她鼻子湊近，那甜膩的麵粉與奶油味令人欲罷不能，一粒粒的砂糖如星辰般在她雙瞳中閃爍。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吃甜甜圈。」朝陽咬下一口說道：「無論在老家、『親戚』那裡，都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突然有種──啊啊，我沒死掉真是太好了的感覺。」

「我也覺得，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太好了。」阿惠轉頭，雙眼直直看著朝陽，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她開口：「所以──」

突然，柔軟而溫潤的東西塞入她口內，眼前的朝陽手上拿著甜甜圈，笑著說：「像我這種沒未來的人，要為了小瓢蟲育幼院賺更多錢啊，這樣才能讓更多小孩覺得活著真好啊！」

這個時候，一對夫婦牽著年約五六歲的女兒經過他們面前。

朝陽看著手錶：「小孩真好。」

阿惠戴上3D眼鏡：「一家三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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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阿惠這個臭女人，居然拉著我去玩五次咖啡杯。」

傍晚時分，朝陽扶著牆走進巷子，隨著天空逐漸變暗，路燈也漸漸亮起。

他推開一家時鐘招牌店家的門，一進入就舉手大喊：「老闆，我要威士忌加……」

咻！地一聲，有什麼從他耳邊掠過，又兜地一聲刺進他身後木質的牆壁。

「噫！」朝陽用餘光瞥著身後千瘡百孔的牆壁，一根清洗玻璃杯用的毛刷，正插在那裡。

「拎北這裡是咖啡廳不是酒店！」吧檯後的中年男子吼道。

「林、林哥拍謝啦！我要那個愛、愛偶狼咖……」

林哥從抽屜裡拿出一把菜刀。

「愛、愛爾蘭咖啡啦！」

林哥這才收起菜刀，拿出玻璃杯和酒瓶。

朝陽隨便選個位子坐下，蜷縮著身體，看著對面掛滿時鐘的牆。

「好安心，真的好安心。」

「刻拉克‧克拉刻」最為出名的不是咖啡，而整面都是各種時鐘的那面牆。

米白色雕花的復古壁紙上掛著滴答滴答的指針鐘、在整點時刻會發出叫聲的咕咕鐘、雕刻精細的木骨董鐘、鐘擺搖晃像在對人施行催眠術的鐘擺鐘。

滴答……滴答……朝陽聆聽著時間的流逝，微微將雙眼閉起。

「來，你的愛爾蘭咖啡！」耳邊傳來了不同於林哥、年輕男性的聲音。

「梅菲！」朝陽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梅菲帶著笑臉坐在面前，吧檯後的林哥正倚著牆壁睡著。

「他沒事，雖然我可以選擇要讓誰看到，但談話內容還是別讓他聽到比較好。」

朝陽看著眼前裝著咖啡與鮮奶油的玻璃杯，又抬頭看著梅菲，還是無法置信惡魔就在自己眼前。

「因為感覺到你需要我，所以我就來了，那麼，想為兒童的未來籌措金錢嗎？……還是，自己的結婚資金？」

「不，我沒在煩錢。」朝陽將目光聚焦於一個黑色金屬指針鐘，看著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我還是無法想像，二十五歲以後的我。」啜了一口咖啡，朝陽繼續說：「有記憶以來，我老家就非常窮，對那裡的印象就只有弟妹的哭聲和屎臭味、肚子一直都很餓，那一天，有個『親戚』來到我們家。」

「我太太一直都生不出小孩，可以把你們家的其中一個讓給我們嗎？那個親戚掏了幾張鈔票給你媽。」

「你怎麼會知道？」

「我是惡魔啊。雖然我都知道，但如果說出來會讓你心裡好過些，我很樂意聽。」

「我媽當時哭了，她帶著我們這些小孩去找村裡的一個怪阿婆，她們說了什麼我不記得，只知道阿婆最後指著我說──這個活不過二十五歲。」

「算命阿婆。」

「嗯，然後我媽就幫我把行李捆一捆，『親戚』帶著我坐了好久的客運，然後，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輛卡車。」

「然後那個人口販子把你的行李搶走，值錢的東西拿去賣一賣，你被拉進卡車的後車廂，裡面有很多跟你年紀相仿的小孩。」

「我那個時候真的以為『親戚』真的很喜歡小孩，直到他要我們到街上扒人的錢包，一天至少要上繳三百元。」

說到這裡，朝陽摀住了嘴，拼命抑制出胃裡翻騰的東西。

「沒達標的人，都變殘廢了。」梅菲說。

朝陽點頭。

半夜裡，廢工寮最裡面的房間傳來的哭聲與打罵聲。

瞎眼的、斷手斷腳的、全身都被燙傷的小孩被塞到卡車裡載走。

傍晚，像是豬隻一樣被關在另外一個房間，從那裡偶爾會傳出不同於屎尿的臭味。

不久，有人被抬到外面，就再也沒看到了。

「每天早上，聞著那臭味，就想著我應該差不多了。阿婆說的話，好像一直在我耳邊。」朝陽將注意力集中在店裡迴盪著的滴答聲：「總有一天我也會被送到那個房間，然後又被抬到不知名的地方吧——一切都在二十五歲以前。」

說著說著，他的記憶拉回了那個下雨天──自己在雨中奔跑、柏油路上的積水被濺起，如枯枝一般的手指緊握數張百元鈔。

碎玻璃隱沒在灰色的水窪裡，微微露出尖銳的稜角。

刺入腳掌、紅色鈔票飛出，浸入逐漸染紅的積水中。

追趕上的男人，下得淅瀝嘩啦的雨，被揍得淅瀝嘩啦的朝陽。

「我以為我那時候會死，結果沒有。」

不知過多久，慢慢走來的親戚，不理會地上一片紅，直接搜起朝陽的口袋。

聽到重重的嘆氣，身體被抬了起來，丟進卡車後車廂──像那些豬一樣。

──腳痛？那我們待會剁腳吧，不過先讓你變啞巴吧。

在「那個房間」，朝陽躺在桌上，四肢用繩子跟桌腳固定起來，死命咬著下唇，眼淚流淌而出。

親戚拿著不明液體的瓶子，捏住朝陽的鼻子。

瓶子越來越近，那液體還沒進到口中，腦袋就已經溶成一團。

能看到明天的朝陽嗎？

明天的朝陽是什麼樣子的呢？

雖然朝陽還是會升起，但朝陽認為不要再看到朝陽比較好。

這麼想的時候，房間的鐵門被撞開。

「警察即時趕到，真是太好了。」梅菲說。

「後來，即使在小瓢蟲過了很開心的日子，但算命阿婆的話我還是忘不了。」

「嗯，你的確活不過二十五歲。」

「你會預測未來嗎？那幫我看看我二十五歲前能賺多少吧！」

「這個我預測不到，我能預測的只有絕對會發生的事而已，譬如自然災難。因為人心是浮動的，我無法預測由人心所造成的災難。」

「怎麼有那麼沒用的惡魔？」

梅菲只是笑笑：「人心和未來都是浮動的，有生之年享受戀愛、及時行樂是一種選擇，但要讓生命更有價值的話，你可以給更多人未來，就因為你的時間比別人短，你才能全力豁出去在最短的時間給最多人未來啊。」

朝陽沉思一會，說道：「你想喝愛爾蘭咖啡嗎？」

「是滿好奇味道的。」

「那幫我叫林哥起來吧，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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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

帶著淡淡柔軟精香味的窗簾被拉開，強烈的陽光照進了三坪的小套房，朝陽揉著沉重的眼皮。

「你、你怎麼在這裡？」

摺疊桌被打起，上面還放著電磁爐，鍋子冒著熱氣，梅菲在白襯衫外套了件圍裙，拿著湯勺攪拌著鍋裡的食物笑道：「你昨天又帶我去喝酒續攤，結果你喝太多了。」

朝陽感覺棉被裡有不同於以往的熱氣，掀起棉被發現自己只穿內褲。

「我……不會吧？」

「你跟我說讓我們創造更多未來，就把我帶回你家……」他依舊帶著微笑，雲淡風輕地試吃著食物。

平常擺在廁所的面紙盒，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床頭，垃圾桶裡的衛生紙好像特別多。

「靠不會吧……」他摸著自己的屁股，沒有痛的感覺。

梅菲露出笑容，將鍋子端到摺疊桌上：「我擬定了很多賺錢計劃，要用這短短一年為更多人創造未來，邊吃早餐邊討論吧！」

朝陽抹著臉，將放在床頭的手錶戴好，坐到梅菲對面。

梅菲將鍋子裡的食物盛到碗裡，灑上蔥花，放到朝陽面前。

軟爛的米飯飄散著淡淡的肉香，黑亮的皮蛋丁充盈其中，朝陽盯著眼前的皮蛋瘦肉粥不發一語。

「怎麼了？你想吃西式的早餐嗎？」

「你真的沒對我做什麼吧？」

「只有整理一下你房間和幫你洗衣服而已。」他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不用在意，我認為對待每個簽約對象都要像對待愛人一樣，這是捕育員基本的態度。」

「這不是同志嗎？」

「我也有女的簽約對象喔，而且別看我這樣，我一百年前可是個金髮大奶妹。」

「那你現在變成金髮大奶妹啊。」

「我忘記怎麼切換了，抱歉。」

「你真的很沒用……」朝陽吃了一口皮蛋瘦肉粥，撇開臉：「算了。」

「我們現在切入正題，我思考了很多最有效率賺錢、給人最多未來的方法。」梅菲翻著筆記本，上面貼著各種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表格、徵人廣告、房仲廣告：「自己開公司是好方法，但我們時間不多，同樣，雖然我們可以直接買下後火車站的一小塊地，那塊地在二十年後會翻漲好幾倍，但到那時你也看不到成果……」

朝陽吃著粥，對梅菲的說明似懂非懂。

「我也可以報明牌給你，但以我的立場來說不行。」

「立場？」

「捕育員的立場，動物園客人想看的是精彩的人生，若你一夕致富後墮落了、變成金錢的奴隸，也算精彩，但有點老梗。」梅菲依然帶著微笑，將筆記本合起：「想在短時間賺到大量金錢，幾乎沒有正當手段，所以只能……」

「扒錢包以外的我做不到喔。」

「讓人自己把錢送過來囉。」梅菲輕彈了一下朝陽面前的空碗。

「你說……乞丐？」朝陽的眼神開始飄移，顯然是回想起不好的回憶。

「不。」梅菲握住他靠在桌邊，微微顫抖的手：「你親戚做的是消耗別人的未來，圖利自己，我們要做的是完全相反的事。」

「你在說啥？」

「你會丟硬幣到許願池裡嗎？」梅菲問。

「沒有，因為很蠢。」

「有丟鈔票進去廟裡的香油錢桶過嗎？」他臉湊近問。

「沒。」

「而且你小時候還偷過裡面的錢，一開始還很怕遭到報應，但什麼也沒發生，就變得根本不信神了。」

「喂……」

「我想說的是，最快的賺錢方法就是成為神壇上的神，什麼都不做，就會有人自動送錢了。」

梅菲打量著朝陽──泛黃的內褲、亂翹的頭髮、粗獷的眉毛。

「穿上。」

背後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朝陽差點打翻摺疊桌上的碗筷，回頭一看，是那天在燒肉店的黑禮服少女。

「哇，黑貓你今天只遲到了兩小時耶，連續三天遲到不超過三小時我會送妳小禮物喔！」

黑貓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帶著些許嫌惡的表情將燙得平整的白襯衫和西裝褲交給朝陽。

一時反應不過來的朝陽只見梅菲拿出梳子和眼鏡。

「從現在開始，我會讓你成為神壇上的神。」

接近中午的陽光照進頂樓加蓋的套房，惡魔紫色的雙眼映照著朝陽不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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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看著白色牆壁上的白色時鐘，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百元錶，消毒水的味道令他不太自在。

這裡是醫院。

「準備好了嗎？」

身後的梅菲抱著一束百合花、手上拿著一個皮箱，黑貓則是坐在候診椅上一副局外人的表情。

朝陽深呼吸，然後點頭，邁開腳步，卻被自己皮鞋磨擦地板的聲音嚇到、臉上的無度數眼鏡差點掉下來。

「你一定行的，來吧。」梅菲輕拍他的背。

眼前的病房門牌寫著305，朝陽握住門把、轉開，門內的氣氛明顯與走廊上不同。

微弱的夕陽從綠色窗簾的縫隙透進來，垃圾桶被塞滿、散發難聞的味道，在這空間的中心──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插著鼻管、吊著點滴，呼吸微弱。

「你是誰？」

坐在病床邊的男子原本打著瞌睡，聽到聲音抬起頭來，佈滿血絲的眼白周圍籠罩著黑眼圈。

沉重的氣氛讓朝陽有些呼吸困難，他想看手錶，正要抬起左手的時候，手被梅菲抓住：「台詞。」

「李、李先生您好。」他往前走，腳步有些踉蹌：「我聽到了您的聲音。」

李先生愣愣地看著他，看了下護士鈴的方向。

「我、我不是怪人！」朝陽馬上以身擋住護士鈴：「你、你媽媽這樣昏迷不醒已經快、快一年了吧？每天都像這樣公司、醫院兩頭跑，還、還有你女兒……好像要考大學了，你也很擔心學費的問題……呃！」

朝陽完全像是再念課文，雙眼呆滯地凝望著空氣中的某個點，當他想著下一句該說什麼時，病房內「唰！」地一聲，陽光照射進來。

原來是梅菲打開了窗簾：「多曬點太陽對身體比較好喔，另外，也請多保持笑容，儘管現在的情況讓你完全笑不出來，但請相信著，我們都在為您的未來祈禱。」他將百合花束插到床頭的花瓶中，將剛才提在手中的皮箱打開，裡面是兩瓶礦泉水，他將礦泉水放到病房的小冰箱裡。

「這是日出老師每天祈禱加持的能量水，你們生飲或拿來煮菜都可以。」接著，從口袋中摸出名片，對李先生九十度鞠躬：「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這是我們的名片，那麼祝您平安健康。」

語畢，領著朝陽一同走出病房。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那個姓李的好像很想揍我！還有日出老師是三小啦！」

「這只是事前準備，李先生只是有點累臉很臭，別在意。日出老師是你以後要用的名字，你想用本名也可以，但我不建議。」

梅菲滿臉笑容走在走廊上，一邊為緊跟在後的朝陽解答，不時跟清潔人員打招呼：「還有啊，這裡是醫院，不可以太吵喔。」

「梅菲。」身旁的黑貓將一本筆記本交給梅菲：「可以下班了嗎？」

「嗯，辛苦了，明天要準時喔。」

「明天是跟上司回報資料的日子。」

黑貓獨自揚長而去，梅菲只是揮了揮手：「那我們也去吃飯吧，明天早上要練習你的演技，下午要去拜訪一個植物人的家屬……明天的重點是不要結巴、講話要多帶懇切、最好能握住對方的手。」梅菲邊說，邊以雙手握住朝陽的手：「像這樣，講話要看著對方眼睛，視線不可以亂飄。」

「呃……呃！」他勉強地點頭，想要抽開梅菲的手。

梅菲鬆開手，瞇眼微笑：「人生就是這樣喔，走在濃霧中，不明方向，但只要往前走，終點都是──」

「讓開、讓開！」

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輪子與地板磨擦的聲音，一群醫護人員推著病床，上面承載著渾身浴血、命在旦夕的病人，與兩人擦身而過。

唰地一聲，醫院裡二十度冷氣的冷風將兩人的頭髮揚起，而梅菲依舊瞇著眼笑著。

「──未來喔。」他說。

之後的一個禮拜，每天朝陽都早早被梅菲喚醒，吃完早餐後，被迫穿上不習慣的白襯衫、黑西裝褲。

「來，現在你眼前的黑貓小姐，打從幼年就患病，因此無法走路，現在日出老師要怎麼做？」

朝陽看著眼前一臉不耐煩的黑貓，思考三秒：「沒關係的，坐輪椅還是可以去很多地方啊！」

黑貓馬上重重踹了朝陽的膝蓋，痛得他跪在地上：「不是說不能走路嗎？為什麼還能踹人？」

下午，三個人去拜訪重症病患與其家屬──以「日出老師」的名義。

漸漸地，已經開始習慣脖子上多條領帶的感覺、也不覺得皮鞋難走路、也不會講話結巴了。

「我們只是信奉未來、相信未來、為未來祈禱的人，其他並無所求，只是今天聽到了您的聲音，所以特地來給您祝福。」朝陽握著病床上骨瘦如柴少女的雙手，喉嚨深處好像有點沙啞。

但同時，不明液體潑到自己身上。

少女的母親手拿杯子，怒目瞪視著他：「騙錢的，滾出去！」

「不，我並無所求，我只求您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相信未來。」朝陽忍受著沿著瀏海滴下來的熱茶，一邊將不斷吸向地面的視線往上拉：「今天就此告辭。」

又或者是，在一間鐵捲門上被紅漆噴得到處都是、寫滿「欠錢死全家」、「王八」的破舊小店面中。

戴著眼鏡的禿頭男子蹲在角落咬著手指，朝陽為他拾起被丟在一旁的拐杖。

「請你相信未來，明天就是轉機。」朝陽蹲下身說道。

「幹你娘咧！滾！」男子直接抓起拐杖往朝陽身上打。

一下、兩下、三下，男人將憤怒發洩在朝陽厚實的背上，朝陽半瞇著眼忍受著。

梅菲介入兩人之間，徒手抓柱枴杖，他的態度不卑不亢：「鄒先生，請冷靜。」

鄒先生一和梅菲對上目光，不知道是那紫色的雙瞳有著什麼魔力，鄒先生立刻放下拐杖、停止攻擊。

梅菲笑了笑，湊到鄒先生耳邊，輕聲說道：「記得喔，明天就是轉機──07、 08、 12、 13、 26、 43，懂了吧？」然後他站起來，回頭對朝陽說：「好了，我們走吧！」

朝陽與鄒先生都是滿臉疑惑，但朝陽還是乖乖地跟在梅菲身後離開鄒先生的店面。

走在人行道上，朝陽深深嘆了口氣，彷彿是在怨嘆──為什麼我每天被罵被打？

「你做得很好喔，事前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

身邊的梅菲拿出手帕，為他擦拭頭髮和臉。

「明天又要去哪？」

「這個嘛，明天之後哪裡都不用去，跟平常一樣，早上八點起床、換衣服吃早餐、待在家裡，什麼都不用想。」

朝陽還沒反應過來時，肩膀突然被梅菲搭住。

「我們的未來甜甜圈計畫終於實行了一個階段，待會就去喝個夠吧！」

「什麼甜甜圈啊？」

梅菲用食指與拇指圍成一個圓，做出OK的手勢：「這個手勢有『錢』的意思，這個圈圈很像甜甜圈不覺得很可愛嗎？」

「嗯──」朝陽也做出一樣的手勢，腦內只有甜甜圈的味道、一粒粒砂糖在口中的口感。

「甜甜圈，超好吃的！」梅菲將食指伸入朝陽食指與拇指的圓中。

「靠！你在暗示我什麼！」

「哈哈哈，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去喝酒吧！」

──然而朝陽一輩子也不知道，那個手勢在某些國家也有賺黑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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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朝陽躺在被窩中揉著眼睛，拿起床頭的手錶，恍惚之中確認現在是七點五十分還是十點四十分，聽到油滋滋作響的聲音，擤擤鼻子，聞到醬油與辣椒醬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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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叫你起床呢！」梅菲在摺疊桌前用卡式瓦斯爐做早餐，他翻攪著鍋中的麵條，信手將醬料灑在上面。

「吃炒麵喔？」

「今天會很累，要多吃點。」

將炒麵遞到朝陽面前，梅菲拿出梳子，替他把亂翹的頭髮整理好。

如果是昨天，吃完早餐就會被梅菲強迫背誦「日出老師」的台詞，有時候只是講錯幾句話，就會被黑貓踹到在地上打滾。

時間來到九點，太陽正開始熱的時候。若是一個月前的自己，這個時間總是挑著磚頭、汗流雨下，身旁的同事邀他去陰涼處抽菸──

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同了，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吸著津津有味的炒麵、邊推敲日出老師的語氣。

對面公寓的頂樓有一戶人家飼養賽鴿，朝陽透過窗戶看著一群灰白色的鴿子飛呀、飛的繞著附近的建築物飛，正想問梅菲待會要準備什麼──突然，房間的破門被敲響了。

「啊、房租！」

「不是喔，那是來找日出老師的。」梅菲說。

「日出老師？」朝陽猛然從衣櫥裡拿出襯衫，隨意套在身上：「這要怎麼辦啊？」

「按照筆記本二的丙計畫……等、等等，你冷靜點你的扣子。」

朝陽直接打開了門，將臉部肌肉放鬆，露出微笑：「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是蔡日出，請問有什麼需要幫……」

話還沒說完，餘光瞥見胸前的鈕扣扣錯了、襯衫下擺一半露在外面。

「這、梅……」正想轉頭與身後的梅菲求救，雙手突然被握住。

「日出老師，實在是太感謝您了！」

「呃、你是……」

眼前的男人嘴角有顆痣、年約五十，在營造業做經理，妻子不幸遭遇車禍後完全叫不出家人的名字，朝陽挖著腦內對這男人的記憶：「朱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朱先生懇切地握住朝陽的手：「昨天太太突然叫了女兒的名字。」、「那天揍了你真對不起。」然後塞了一大盒水果禮盒給迷迷糊糊的朝陽。

「那麼多水果，很容易放到爛掉吧？」朱先生離去後，朝陽對梅菲說道。

「你打開禮盒，看一下水果下面你就知道了。」

朝陽似懂非懂，打開盒子，用驚嘆的表情捧起比自己手掌大的蘋果，發現水果下壓了個相當有厚度的紅包袋。

「紅包裡有錢耶！梅菲！」

「當然啊，你應該要說水果盒裡有錢吧？」

「欸，這是千元鈔吧？不是五十的也不是一百的，不是假鈔吧？」

拿著鈔票的手微微顫抖，但在手中的觸感、油墨的味道，都告訴自己這不是夢。

「我要馬上寄給院長，這下子……」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房內又傳來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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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全部都是您肯相信未來的結果，請時時記得我們永遠在您身邊。」

「日出老師」對著眼前的女人行了九十度鞠躬，關上門、退回房間，變回朝陽。

「啊──結束了吧。」直接頭倚著門坐下，方才的女人送的茶葉禮盒直接扔在一旁。

「辛苦了，這是今天的成果。」

梅菲站在眼前，捧著一塊東西交給朝陽。

原本以為是毛巾或礦泉水之類，很自然地湊到臉邊，仔細看了一下，差點手滑把那東西摔在地上，但又緊緊抓住，湊到眼前看、對著日光燈看、湊到鼻前聞……是貨真價實跟磚塊一樣厚的一整疊鈔票。

「我……」腦袋一片空白，只感受到空氣不斷從嘴裡流進、吐出。

「不要緊張，這不是夢，這全部都是你努力的結果。」

看向瞇眼微笑的梅菲，再看著手裡的東西感受那厚實的重量：「錢、錢是那麼好賺的東西嗎？」

「當然不是，但如果與我訂契約就另當別論了。」

「上、上次看到千元鈔是什麼時候呢……」

朝陽巴不得拿起鈔票舔，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和手錶秒針走動的聲音，然而看著鈔票上的數字，突然感受到一股不協調感，那零的數字，越看越覺得像是三隻空洞的眼球盯著他看。

再次回頭看向梅菲，他依然微笑著，但此時，窗外的夕陽被雲遮住、房間暗了下來，他的笑容多上了陰影。

對面公寓的養鴿戶這時又把鴿子放出來飛，灰色白色的羽毛乘著夏日黃昏濕熱的風，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

朝陽不寒而慄，鼓起勇氣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嗯？沒那麼早啊。」

「不不，你之前不是跟我簽了合約嗎？說當我願望達成就要拿走我的靈魂啊。」

梅菲笑了笑，又從西裝口袋裡拿出名片：「我是人類動物園的捕育員──梅菲，不會吃靈魂，我們的合約是──當你滿足時你必須進入人類動物園。」

「對啦、對啦，就是那個，我現在已經滿足了，所以我是不是要去那個動物園了？」

「你真的認為你滿足了嗎？」灰白色的羽毛在梅菲周圍飛揚著，有幾片沾在他深褐色的頭髮與黑藍的西裝上。

「你的意思是……還能賺更多？」

梅菲微笑，點頭。

「可以賺得比這些多好幾倍？」

「當然可以，想讓育幼院的小朋友除了點心外、吃消夜都沒問題喔！」

「既、既然這樣都沒問題……」朝陽舔了舔嘴唇，環望自己的房間，泛黃的棉被、漏水的天花板，再看看自己手腕上破爛的百元錶：「可以賺好、好幾倍的話，我、我可以買、買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嗎？我、我想要新手錶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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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事情想請你幫忙！」眼前的男人在服務生收走菜單後劈頭就是這句話。

一千元的牛排，等於五十碗陽春麵、一百袋蘋果麵包。

朝陽覺得自己有點中暑，有種暈眩感。

左手沉甸甸的感覺來自昨天買的手錶，一隻兩萬元，也就是五千個紅豆餅、七千個饅頭。

「日出老師？」

「餐前酒……沙拉……」

白色的桌巾白到會反光，這是科學現象還是魔法？桌上為什麼要擺那麼多大小不同的刀叉，只不過是吃個一堆生菜拌在一起的料理。提拉米蘇又是何許人也，發明蛋糕的人嗎？

「日出老師說可以喔！」梅菲的聲音將朝陽拉回現實。

回過神來，周遭放著柔和的古典樂、眼前的男人表情充滿懇切，坐在隔壁的梅菲一如既往地微笑著。

──「吳老闆的女兒還沒高中畢業就得到了血癌，他希望得到我們的幫忙。」

想起來了，一早梅菲幫他梳頭、替他戴上全新的手錶時是這樣說的。

「只要您相信未來，心願一定能達成……不過，需要點時間就是了。」朝陽用「日出老師」的平穩口吻說道。

「那到底要多久啊？」

突然被吳先生反問，他不知所措。

「這個問題有點難以啟齒，就由我代日出老師回答吧。」梅菲輕拍朝陽的肩膀：「您的業力太重，所以通往未來的道路被阻斷了。」

吳先生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梅菲繼續說：「我們日出黎明會的宗旨就是──把自己的未來化作更多人的未來，吳先生，我了解您的心情，身為一個父親，最希望女兒擁有光輝璀璨的未來，在鳳凰花的簇擁下步出校園、在杜鵑花包圍下將青春綻放，然後在玫瑰花拱門下牽著她的手……」

在心中描繪著女兒幸福的笑容，吳先生的眼神逐漸迷濛。

「奉獻出自己的未來吧。」梅菲說：「日出老師壽命只剩不到一年了，因為他將生命換成他人的未來，所以才能引發奇蹟，我了解奉獻生命這件事很困難，所以……」

「這樣……可以嗎？」

吳先生拿出一張支票放在桌上：「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我也知道我平常不是特別好的人，能做的只有這樣。」

「吳先生，您的心意我了解了。」朝陽說：「我們會用這些錢，在短短的人生中，帶給更多人未來。」不是用「日出老師」的口吻，是用「朝陽」自己的口吻說。

與梅菲一同站起，向吳先生鞠躬：「您女兒的病，一定很快就會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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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現在要去吳先生家，把他女兒的病治好吧？」

與吳先生道別後，朝陽在車站的售票機前問道。

「不，我們這次不治病了，接下來就讓有困難的人掏錢給我們就好了。」

「我們拿了人家的錢耶！怎麼可以不治好人家？」

「我這裡預算不足啊。」梅菲依舊笑笑：「以惡魔來說，治病是要付出靈魂代價的，但因為我是捕育員，不直接吃靈魂，拿的是上司的薪水、用的是上司配給的預算。」

月台的鈴聲響起，車站大廳只剩下自己與梅菲兩人，午後的斜陽從鐵窗的欄杆之間滲入。

「不過這確實是我的疏失，沒有告訴你計畫的細項，就趁這個機會說清楚吧。」

梅菲揮了揮手，掛在牆上的時刻表變成一面黑板，上面貼了幾張照片。

「范先生，現任律師；梁小姐，醫院主任；李先生，鋼鐵公司的小開……還有其他我們這幾個星期接觸的人，看得出來他們有什麼共通點嗎？」

身邊有無法解決的煩惱、治不好的病，還有就是……

「很有錢。」

「沒錯，很有錢，錢就是公信力，我們先讓奇蹟發生在有公信力的人身上，博取他們的信任，他們就會成為我們的代言人，你看看像這樣子……」梅菲拿起一張照片貼在臉前，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身為某某公司的董座，近五十年來只顧著打拼，從未回頭關心家人，直到女兒得到絕症，才發現一切無法挽回，直到我遇到了日出老師，他告訴我相信未來、付出未來，我的女兒病就好了。」他又拿起另外一張照片，換成女性的口氣：「這世界上有很多科學無法解決的事情，身為醫師說這種話格外諷刺，但是相信未來可以扭轉命運，是日出老師使我了解到這些的。」

梅菲刻意將臉湊近朝陽：「怎麼樣？比起日出老師自己去傳達，由這些人幫你代言更有說服力吧？」

梅菲紫色的瞳孔映照著自己不知所措的臉，朝陽嚥下一口口水。

「我很喜歡人性本善這一點。」梅菲又變出一張桌子，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照片拿在手上：「看到有困難的人，就會想幫忙。自己曾在類似的處境下更會有惻隱之心，相信奇蹟的人會將奇蹟傳達出去。」他把照片當作撲克牌一樣洗牌，照片在彼此交錯的同時居然越變越多：「越多人來找日出老師幫忙，我們能夠得到的錢就越多。」

他雙手舉高，將照片同時拋到半空中，不知是朝陽眼花，照片化作鈔票，如落葉一般散落，然後又在眼前消失。

「離目標越來越近，很棒吧？」

「但是他們給我們錢了，我們卻不幫助他們這樣對嗎？」

「要給錢是他們的選擇，要相信也是他們的選擇。」

「不對！」朝陽搥了下桌子：「這是詐騙！」

「我了解你的心情，所以我會保護你的，日出老師。」梅菲的表情完全不變：「我了解你會有罪惡感，就因為如此，你只要扮演好日出老師，坐在位子上，讓相信你的奇蹟的人幫你撈錢就好了。」

「做不到！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看不下去！」

「我倒覺得這沒什麼，人常常去相信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譬如說，有人相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但事實上沒有任何根據不是嗎？」

「你……！」朝陽握緊拳頭，朝著梅菲的臉揮去，但又在他的鼻前停了下來。

朝陽怒瞪著梅菲，鼻子快速地吸氣、呼氣。

「揍下去沒關係喔，人總需要發洩。」

這句話猶如最後一根稻草，「啪！」地一聲，朝陽賞了梅菲一個巴掌。

「我不幹了。」朝陽深吸一口氣，意圖使自己冷靜：「還有，這不是發洩，我打你是因為你不對。」

朝陽直接轉身，不想看到梅菲的表情——若是他現在依然保持那張招牌微笑，那真的是毛骨悚然。

「沒關係，如果有需要我一直都在。」

雖然只聽到他的聲音但仍令人不寒而慄。

「蔡朝陽——蔡——朝——陽——」

「呃！」

一回過頭就看到阿惠的臉孔，特別梳過的瀏海、顏色飽滿的口紅、青綠色的花洋裝。

她站在扇子店前，身後是白底粉花、雪景、綠竹，將她身上的色彩襯托得更是鮮豔。

「你瘦了？而且好像沒以前那麼臭了？」

阿惠將臉湊近，朝陽立即舉起雙手阻擋：「妳是狗嗎？怎麼每次見面都在聞我的味道！」

「幾個禮拜不見，你給人的感覺差好多，啊、你該不會找到正經工作了？」

她手指著朝陽胸前，數週前應該是件破爛汗臭味背心，現在則是乾淨的白襯衫。

「算是吧，不過我辭職了。」

「公司待遇不好嗎？」

「不不不，目前只是打算辭，我事業做很大，目前已經有數十萬收入了……」餘光看著手錶，察覺到自己又做了習慣動作，趕緊將頭轉到另一邊。

「既然那麼有錢，就請我吃東西吧？」

在酷暑下，冒著冷汗、四肢僵硬被阿惠拖進了粉紅色的店裡，在店員小姐與阿惠的目光下掏出了兩枚銅版，然後人手一支霜淇淋，兩人坐在公園長椅上。

朝陽不敢正眼看阿惠，現在只想將手上的霜淇淋抹在自己臉上，看那溫度是否能讓自己冷靜些。

「你不是有話想說嗎？」阿惠突然開口。

「沒、沒有啊！」

「那怎麼主動約我？」

「想……散步啊，散步又不一定要講話。」

阿惠笑了笑：「我知道了，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時候嘛。」她站了起來，閃爍的陽光照耀著她飛起的裙擺，她將臉湊近朝陽：「那就來散步吧，工作不順的蔡先生。」

與阿惠兩人並肩步行在台北的街頭，踩著灰色的地磚，週遭的店家掛著橘紅色的烏魚子在黃色的燈光照射下，顏色更顯溫潤。

阿惠不時駐足於裝滿香菇乾貨的麻布袋前，拿起來湊進鼻邊聞，然後嫌味道古怪放回。

想開口問：怎麼會想來逛這種地方──餘光看到她澄澈的雙眼，又覺得這樣靜靜看著她的表情就好。

時而想握住她的手，但又覺得不太好，便將頭撇向一邊，裝作沒這回事。

一路上這些想法與動作輪流交替，不知不覺阿惠停在一座廟前。

「工作不順的話就拜拜吧？」她說。

「呃……」

不是很高大的廟，就矗立在房屋之間，但雲煙繚繞、香火鼎盛，大大的紅色牌子寫著「台北霞海城隍廟」。

跟阿惠一起到廟方的辦事處，她拿出錢包，給廟方人員香油錢。

「妳該不會是想花錢叫神實現妳的願望吧？」

「你在說什麼啊？──拿去！」

從阿惠手中接過一盒糖果，似乎看到她手上還拿著一包紅線。

「花錢想讓神實現願望這種想法也太沒用了吧。」她手抱著金紙和線香走出廟，對著室外的香爐報出自己的名字和年齡，然後微閉雙眼，恭敬地拿著香鞠躬。

「我也要嗎？」

「隨便你啊。」

朝陽雙手闔十，隨意拜了幾下。

「願望，是要靠自己的心願以及行動去實現的。」她又走回廟裡，朝陽緊跟在後，周遭人聲太吵，他使勁將脖子往前伸，想聽清楚阿惠的聲音。

「能自己解決為什麼還要拜拜啊？」

「因為很安心啊。」

「想要安心可以做別的事啊？」

「因為我只有一個人啊，其他同事真好，有父母的跟父母住，隨時都能談，再不然就是有男朋友的……」阿惠似乎想回頭，但又將頭轉回去。

「上次一起回去看院長，他也很忙。」

「是啊，所以當我不安的時候，與其跟空氣傾訴，不如說給神像聽，他們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當然存在的話更好、幫我實現願望最好，總之拜了就會很安心啊！」

說著說著，她停下腳步，站在神殿的最中央，深吸一口氣、緊握線香：「我喜歡的類型是要有肌肉、有點笨笨的、又有愛心的男人──」她閉上雙眼，深深地鞠躬，過肩的長髮垂至胸前：「請城隍爺做主、月下老人幫忙、神明保佑……」

「等、等等，妳在說什麼啊？」

「這裡也是月老廟啊，聽說很靈驗，你要不要也報一下自己喜歡的類型，說不定真的能找到？」

「不，我應該是沒辦法結婚的啦。」

「你真的還在信二十五歲那個喔……」

腦內浮現梅菲的臉，朝陽搖搖頭，雙手合十：「我最喜歡漂亮的！其他隨便！」

阿惠一瞬間露出鄙視的表情，她將線香插進香爐，回頭問道：「接下來再陪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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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櫥窗上用金色的花體字寫著「蘇特伯」，櫥窗內以暗紅色的絨布當底，展示著高級布料的西裝。

「阿惠唷，這店看起來好貴耶。」

「剛剛不是有人說已有數十萬收入？」

「呃，其實都寄回去了啊。」

「再賺不就有了嗎？」

匡噹一聲，推開雕著花的木門，展示著各種花樣的西裝映入眼簾。

梳著油頭的店員馬上湊上前來介紹，但阿惠只微笑著說：「不用了，我們自己看就好。」拿起一個掛著深褐色西裝外套的衣架，在朝陽面前比著。

「這件看起來滿合的。」

「這家店的外套又貴又素，夜市一件一百上面又有繡龍。」

阿惠露出嫌惡的表情：「收入數十萬的人應該要穿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才對啊。」

「對啊！對啊！我也覺得是這樣。」他的眼神飄到店內牆上掛的老爺鐘：「這古董鐘真是不錯，一定是德國產的，呃還有什麼……」

「這件格子的感覺也不錯耶，不知道會不會太花俏？」

朝陽乾乾地微笑，心想今天好像都在顧面子。

「還是低調點，穿這件深藍色的好了。」

「就這件吧！」看了下標價，朝陽說道。

才說完，店員就拿著布尺將他包圍，對他又摸又量。

「等等，我不是說買那件就好了嗎？為什麼還要量我的身體？」

阿惠站在一旁，似乎很享受這個畫面，她摀著嘴笑：「量過才好看啊。」

用自己的錢付了訂金，與阿惠兩人走在傍晚的街道。

「今天好開心，雖然我自己什麼都沒買。」

「嗯，我也很開心。」朝陽邊說邊摸著放著皮夾的口袋，嗯，薄了很多。

「那，打起精神了嗎？工作。」

朝陽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著晚霞。

「啊、我知道要多幾天調適的，不用馬上打起精神沒有關係！」

原本在發呆的朝陽回過神來：「我沒有心情不好啦，阿惠，妳幫我挑衣服我今天很開心，我……」

「那下次一起出來的時候你要穿那件外套給我看喔？就算三十五度高溫也要穿喔？」

「那我只穿三秒。」

「也是可以啦。」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岔路。

「那今天先這樣吧，我很期待下次。」阿惠瞇著眼笑。

「對了阿惠……」朝陽刻意提高音量。

「嗯！」

夕陽餘暉照著阿惠的臉，她的眼神透露出一絲期待。

「沒事，早點休息吧。」

她緊抿著嘴，什麼都沒說。

兩人分開後，朝陽一個人走在靜謐的小巷，遠方響起垃圾車的音樂，一家賣鍋貼的路邊攤正在用鍋鏟為鍋貼翻面，發出滋滋的聲音。

「喂，是你吧？」

「嗯，是我，有什麼問題嗎？」梅菲拿下口罩，將水倒在熱熱的鐵盤上，蓋上鍋蓋。

朝陽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攤位前，雙手靠在桌前：「大家是怎樣看待日出老師的？」

「是寄託希望的存在喔，當然我也是這樣看你的。」

「『我』就跟那些在廟裡的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活著的人類，但一樣的是，你們都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所以給我錢的人，其實只是為了安心？他們早就知道向我求的事不一定會實現？」

「你要加醬油還是辣椒？」此時，人形的「黑貓」站在朝陽身旁，端著一盤鍋貼。

「哇黑貓妳好棒喔，居然還記得今天要上班……啊，抱歉我的使魔總是神出鬼沒，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上班。」

「呃，我加醬油就好。」

朝陽話還沒說完，黑貓立刻拿起紅色的醬料瓶，塗了高約一公分的辣椒醬在鍋貼上：「吃下去。」

「不！」

黑貓夾起一塊鍋貼，辣椒醬像鮮血一樣滴下來，她將鍋貼湊近朝陽的嘴：「吃。」

「呃嗚……」明明身材矮小，力氣卻堪比成年男子，她直接將朝陽的嘴掰開，將鍋貼塞了進去。

「嗯嗚嗚嗚嗚！……咳咳咳咳！」

「來。」

朝陽將鍋貼都吐了出來，接過梅菲遞上的水。

「真是抱歉，我的使魔是那種不早一秒完成工作就會很生氣的人，日出老師請假一個禮拜，她對此非常不滿。」梅菲的表情一點歉意也沒有，他重新盛了一盤鍋貼，淋上剛剛好的醬油遞給朝陽：「我認為人心是很複雜的，無法單單以一句話來斷定想法，何況是複數人類。但也是因為如此，人類動物園的業績才很好的啊。」

天色漸漸暗下，路邊的街燈亮了起來，梅菲也點亮了攤位的招牌燈。

「人類在墮落與提升的那一條線之間擺盪的過程，大家都特別喜歡……啊說出商業機密了。」

朝陽低著頭看著滋滋作響的鍋貼，嚥了口口水問道：「我二十五歲前就會死嗎？」

「是的。」

「唔，阿惠真的好漂亮！穿裙子好漂亮！梳頭髮好漂亮！啊！好想喝酒！」他突然像個小孩一樣輕拍桌子。

「那你就跟她說你愛她啊。」

「不行啊，我明年會死掉，惡魔都這麼說了，我突然死掉她一定會傷心吧，男朋友死掉更傷心。」

朝陽將手腕上的高級錶(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拿下，在自己眼前晃，黑貓一個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她雙手撐著頭看著捕蚊燈邊聚集的白蟻，此時朝陽才發現她的眼睛也是紫色的。

「要是我也能遇到日出老師就好了，我也好想在這種時候有人握住我的手，跟我說只要相信未來一切都不會有問題……」說到這裡，他嘴角上揚：「我只是收錢帶給他們安心而已，所以不是騙人，況且他們的錢也是給育幼院啊！」

此時，梅菲拿出一副眼鏡──日出老師的眼鏡，為朝陽戴上：「我一直在你身邊喔，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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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個癌末病人，給日出老師看了一下就好了耶！」

「我也聽說過有眼盲的給老師摸一下就看得到了！」

租了個公寓的頂樓加蓋，裝潢成像集會所的樣子，房內還散發著油漆剛刷上去的味道。

「治好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他們本身相信著未來。」站在講台上，往下一看，十多個人都以期待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下意識想低頭看手錶，但又以右手遮住錶面，擺出堅定的表情：「……因此，我決定付出自己的未來，換取更多人的未來，如果你們想的跟我一樣，就算一點點，也請貢獻自己微薄之力吧。」

自己從小都沒上台領獎的經驗，聽到鼓掌聲，下意識也會想跟著拍手。

「對了最後補充，我們不是宗教、也不是直銷，一切捐款隨喜。」

夏末的公寓頂樓儘管開了空調，腋下和背後也是黏稠稠的。

「你做得很好喔！」待集會的人離去，梅菲端來一杯冰水：「這個禮拜的錢我已經幫你匯給小瓢蟲了。」

「明天的預定呢？」朝陽坐到信徒聽講的椅子上，將冰水一飲而盡。

「你真拼耶。」梅菲站到他身後：「明天開始來試試讀書會好了，大致上的流程就是──」

梅菲給朝陽一本書，說是將坊間的勵志書內容做剪貼製作而成的，明天將前來的民眾分為幾個小組，每組再安插幾個「直接受過日出老師恩惠」的人，讓大家讀一個段落後，每個人分享心得。

「通常那些直接受過日出老師恩惠的人能夠成為討論的中心，然後藉著他們鞏固其他人對日出老師信任，我們待會就要先模擬可能會出現的各種狀況，做出適當應答──」

梅菲邊說著，不知從哪拿來一個臉盆和毛巾，站在朝陽身後拿著沾溼的毛巾將手直接深進朝陽的襯衫內。

「欸靠你在幹嘛？摸哪裡啊？」

「幫你擦汗啊，你的體質屬於特別容易臭的那種，流汗要擦乾淨。」

冰冷的毛巾滑過朝陽的背，明明只是冷水，但感覺卻像冰塊滑過自己身體，異樣感使他顫抖，朝陽微瞇起眼希望梅菲趕快擦完，但沒想到他擦完背後直接往胸前進攻……

「啊啊！我自己擦就好了啦！」一把搶走梅菲的毛巾、隨便在自己身上抹抹：「明天晚上有什麼安排嗎？」

「沒有，明天的行程到下午。」

「啊那就明天去拿吧，也順便約阿惠吃個飯。」

「然後告訴她你愛她嗎？」

「不，之後少見面比較好。」

「不要讓人家傷心喔。」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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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傍晚，朝陽一個人步出捷運站。

「還是很不習慣搭這種東西。」

口中喃喃自語，肩上掛著剛拿到的新西裝外套，手上拿著寫著阿惠公司地址的纸條，猶記著阿惠前幾天在電話裡說過公司離捷運站很近。

「我們最近還是不要再見面好了……這樣說會太直接嗎？」

走在騎樓下，與眾多下班的上班族擦肩而過。

「我最近工作比較忙，可能連電話都沒辦法跟妳講……好像可以？」

眼前的紅綠燈由綠轉紅。

「我是很想跟妳繼續走下去的，可是我……」

朝陽停下腳步，看了下手上紙條，又看了離自己最近的門牌號碼：「好，就是對面了，就在對面的等她……嗯？」

五公尺的斑馬線的盡頭，阿惠就站在那，旁邊是高她一個頭的男人，男人手上拿著一束花，慢慢地牽起她的手……

男人穿著整齊的西裝，戴著適合臉型的眼鏡，身旁有部看起來不錯的車子似乎也是他的所有物。

朝陽肩上西裝外套滑落在地，他不將其撿起，甚至想在上面踩個幾腳、吐一口口水，將寫著阿惠公司地址的纸條直接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去。

在捷運上、火車上，他緊抿著嘴、吸著鼻子，看著手上錶的秒針繞圈、繞圈、繞圈，終於回到他的住所，關上門，眼淚奪眶而出。

他緊咬著嘴唇，不想被鄰居聽到自己的哭聲，從櫃子裡翻出囤積的啤酒，拉開鋁罐扣環直接往嘴裡倒。

「咳咳咳咳……」

長期放在室溫下的啤酒完全不好喝，但他還是將其一飲而盡。

「反正我只要當好日出老師就好了，我根本不是一回事嘛，對吧、梅菲？」

房間散落著空鋁罐，嘴角流下的不知道是啤酒還是唾液還是嘔吐物，他把衣服脫到剩一條三角褲，渾身酒臭汗臭臥倒在地上。

「那個男的一定很有錢，阿惠跟他一起一定能過好日子，可惡那個臭婊子、狗男女！梅菲你有在聽嗎嗚嗚嗚嗚。」

然而梅菲不在身旁，他只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連咬字都漸漸不清楚。

「尼在旁邊吧？粗來一下啊，窩肚子豪餓啊，尼就變成女忍啊，窩豪像要漂釀腦婆煮換給我粗啊……」

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房間的門被敲響他才醒來。

「呃，梅菲？」

他搖搖晃晃地走去開門，然而他轉開門把的那一瞬間才想起梅菲不會敲門，都是自己進來的。

將門打開的那一瞬間，看到阿惠怒氣沖沖地站在眼前，手上拿著數小時前朝陽丟在人行道上的西裝外套。

「你這是什麼意思？」

「妳才搞什麼？有男朋友就直說啊？」

阿惠沉下臉，嘴唇顫抖。

「都有男朋友了，還說啥妳只有一個人？妳真的很不檢點！」

「你都看到了嗎？」她將西裝外套直接丟在地上，整個人撲向朝陽，朝陽一個措手不及就被推倒在地，頭直接撞上地板的時候，聽到阿惠說道：「我原本想把決定權交給你，看來是我錯了。」

阿惠扶起朝陽的下巴，她眼眶濕潤，眼角的妝有點花掉，擦著暖粉紅色口紅的雙唇直接貼上自己的嘴。

此刻好像聽不到其他聲音，耳邊只有阿惠的鼻息，感受到的是嘴唇的溫度以及柔軟。

曇花的味道──之所以知道是曇花是因為那是小瓢蟲育幼院外頭人行道種的花。

阿惠的黑色長髮遮住了她的臉，她的嘴離開朝陽後說道：「愛情與麵包你認為我該選什麼呢？……我告訴你，我最喜歡的是──明明也是麵包、卻油得要死的炸甜甜圈喔。」

「什……甜甜圈？」朝陽驚魂未定，連話都說不清楚。

「雖然我不知道你這幾個禮拜發生什麼，不過你突然變有錢很奇怪。院長都有跟我說，蔡朝陽突然匯了一大堆錢來。」

「呃，其實我……」

「沒關係，我不想聽，因為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如果說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會大大改變的話，還是不要聽好了。」

「你都知道嗎？」

「我不知道，只是憑著女人的第六感覺到有什麼就是了。」阿惠看著散落在地的啤酒罐，嘆了口氣：「那個人是經理，總是向我示好，怎麼會找上我這種小會計呢？現實生活可能像小說一樣幸福嗎？我一直這麼想，但我還是有放不下的人。」

說到這裡，她輕撫著朝陽的耳後，讓他有些心癢難耐，瞇起了眼。

「如果朝陽跟我告白，我就以結婚為前提跟他在一起吧？如果他沒跟我告白，就選擇別人吧──我這麼想，但是我錯了，女人啊，果然該主動就要主動，不能由別人幫自己選擇未來。」

她將亂掉的瀏海與鬢角撥好，她的眼神是澄澈的，完全沒有一分虛假。

「──蔡朝陽，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吧，然後結婚、生孩子……」

「唔喔喔喔！」此時朝陽滿臉通紅，突然站起抱住阿惠。

「等……不是，我說生小孩不是現在，不要衝動、不要衝動！」

朝陽以公主抱將她抱起，然後衝出門外，連鞋子都沒穿，直接跑下公寓的樓梯，急促的腳步弄得老舊樓梯發出吱嘎的聲音。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不理會阿惠的提問，朝陽只是喘息，在夜晚的巷弄裡奔跑。

終於，他在「刻拉克‧克拉刻」的門口停下。

林哥正在收店，他叼著一根菸，熄掉招牌的燈，然後提著一桶水準備澆店外的盆栽，當他看到朝陽──只穿著一條內褲、頭髮凌亂、沒穿鞋子還抱著女人──他瞬間呆然，水桶掉在地上，弄得自己褲管全溼了。

「呃、呃，拍謝啦林哥，我想喝東西。」

朝陽將阿惠放下，林哥則是放下水桶，「切！」地一聲，打開店門，示意要他們進去。

朝陽一進到店內，就坐在自己習慣的座位上，趴在桌上看著那面掛滿時鐘的牆。

「啊──冷靜多了。」

阿惠東張西望：「我都不知道有這種店。」

「我是不懂咖啡啦，可是只要看著那些時鐘就很安心。」此時他的餘光瞄到林哥正用淒厲的眼神看著自己：「不是啦林哥！我沒說你的咖啡不好喝……啊，老闆姓林，他女兒最近要結婚囉。」

朝陽回頭一看，看到林哥拿著空酒瓶，握著瓶子的瓶頸看著自己。

「呃！對、對不起啦，你不想讓別人知道嗎？」

林哥這才放回酒瓶，專心地製作咖啡。

「朝陽……」

「阿惠，我很高興，我也喜歡妳，可是……」

「為什麼你要如此相信你二十五歲會離開呢？」

「因為惡……」

因為惡魔告訴我，我的壽命活不到二十五──這話不能對阿惠說。

眼前的阿惠專心地聆聽自己的話，一邊將亂掉的頭髮撥到耳後，纖細的手指、白晰的肌膚，都令朝陽想觸碰，但是──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人說過。」

他看著牆上咕咕鐘的鐘擺，深吸一口氣：「我被賣給人口販子、後來又被社工救走，在去小瓢蟲之前我是有回家的。」

朝陽一直記得那天是陰天，社工敲了敲鐵皮屋矮房的門，敲了好幾下都沒人應門，只有吵雜的聲音由內傳來，於是社工自己開門，看到母親正和一群歐巴桑搓著麻將。

社工走上前去，和母親說了些什麼，但是其中的一句話至今仍烙印在朝陽心頭──甚至變成了詛咒。

「活不過二十五歲又賺不了錢，這種小孩我不要──我媽在我和社工面前這麼說，社工當時直接跟我媽吵了起來，社工真是好人，可我當下真的很難過，因為我想要媽媽抱著我說：『我好想你，能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你不需要回到那裡去，你只要活著、在這裡，我都會覺得很幸福。」阿惠將手放到朝陽顫抖的手上。

「阿惠，我也喜歡妳，想跟妳在一起……一輩子。」

「我請客。」此時林哥端著兩杯愛爾蘭咖啡放到桌上。

「哇這咖啡上有奶油耶，我第一次看到這種的。」

「哈哈，很厲害吧，我覺得可以喝咖啡又可以吃奶油真的超賺的！啊！」

此時，他的頭部遭到林哥托盤的重擊。

「他雖然人怪怪的，但其實人很好喔！」朝陽扶著頭：「我真的很喜歡這家咖啡店的時鐘，讓人非常安心，我很喜歡指針鐘，因為就只是在一到十二的圈圈裡繞。電子時鐘有點可怕，因為到了二三五九的時候就會自己變成零零零零，就像死掉一樣……不過以後不會怕了。」

阿惠瞇著眼笑，微微站起摸著朝陽的頭。

「總覺得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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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朝陽在自己的房間醒來已經接近中午。

「梅菲？」

沒有任何人回應。

他一個人穿上日出老師的白襯衫，端坐在被窩之中。

「其實我只是要騙你們的錢而已，不是什麼日出老師……這樣好像會被打。」

「日出老師我呢，在近期將要羽化成仙了，你們不必再追隨我了……講得好像我要死了，不太吉利。」

他一個人揣摩著要是有日出老師的信徒上門，該如何拒絕對方，但是整天下來，連鄰居上下樓梯的聲音都沒聽到。

梅菲、日出老師，感覺就像一場夢一般。

朝陽走到置物櫃旁，將手伸進底下。

──那裡原本應該是佈滿灰塵，還放了一本保母執照的參考書。

來回撈了一下，朝陽抽出那本參考書，明明梅菲時常幫朝陽打掃房間，扔掉泛黃的內褲、把地板整個擦過一遍，但是卻沒丟掉它。

「其實我是很想被人叫老師的，蔡老師、朝陽老師、太陽老師之類的。」

他去跟房東要了個紙箱，將那本參考書放了進去，還有乾淨的衣服、存摺等重要物品。

拿出才剛辦幾個禮拜的手機，掀開蓋子，撥了阿惠的號碼：「我都收好了，什麼時候可以過去妳那？……啊，對了，我有個地方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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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南部的天空，是萬里無雲、留著殘暑的燠熱，朝陽牽著阿惠的手，給剪票口的站務員剪車票。

「坐車坐那麼久，累嗎？看妳都沒睡的樣子。」

阿惠將莒光號的座位票收進錢包，看著朝陽的臉：「不會不會，我看到好東西了呢。」邊說，戳著朝陽的臉頰。

伴隨著前一班列車開走，地面的震動，兩人走到售票機前。

「我都不知道你是屏東人耶。」

「不算啦不算，這邊的事我都不記得啦，不過真的要謝謝院長，幫我找到地址。」

手上握著寫著地址的便條，朝陽按下「歸來」的站名按鈕。

「我喜歡這個地名，車票我要留著，要跟以後的小孩說那是爸爸的故鄉！」

「才不是什麼故鄉，我的故鄉是小瓢蟲育幼院！」

「說的也是。」

挽著朝陽的手，搭下一班平快車，只坐了一站就到了「歸來站」。

簡易的車站搭在兩個月台之間，阿惠戴上遮陽帽，手拿跟海報一樣大張的地圖，兩站公車、十分鐘的路程，找到了跟便條紙上所寫地址一樣的門牌。

那是一棟紅磚牆的老舊三層平房，門口種著雞蛋花，朝陽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阿惠墊起腳環抱他的肩膀：「不要緊張，你可以的。」

「沒錯，我要跟那個拋棄我兩次的媽媽說──我明年就二十五歲了。」

說著，他按下門鈴，來應門的是跟朝陽年齡相仿的男子。

「你是──」

男子還在端詳著朝陽，朝陽先問道：「你姓蔡嗎？」

男子點頭。

「這裡的女主人在嗎？」

「她死了。」男子的眼神完全不帶一分悲傷或留戀，跟剛才比起來甚至有些不耐煩。

「啊……」朝陽露出落寞的神情，各種複雜的情緒交雜在心中。

「你們是誰？要債的嗎？我們已經跟那女人沒有牽扯了。」

「不是，呃，這家裡以前不是應該有五個小孩，可是後來一個被送走，我是那個……」

「你是哥？呃對不起我想不起來你的名字，但我知道我有個哥哥但是後來被領養，啊、我是明陽，還記得我嗎？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叫老婆切個水果？」

男子──朝陽的弟弟，態度突然從冷漠轉為殷勤，招待兩人進到房內聊天。

據他所言，母親在朝陽被人口販子帶走後，開始慢慢還了跟人的借款，在那之後過了一陣子像樣的生活，但過了幾年又迷上賭博，把家弄得烏煙瘴氣，比較年長的孩子必須出外打工，後來實在待不下這樣的家庭，只好離家出走、在外租屋──直到有一天收到母親中暑暈倒在路邊休克而死的消息。

「不過她沒把祖厝拿去抵債真的是不幸中的大幸。」弟弟笑道。

「你們也過得好辛苦。」

「不會不會，都過去了，我們最小的妹妹也在念大學了，我以前還總羨慕哥哥能被領養，但結果是去那種地方啊。」

弟弟邀請朝陽和阿惠今晚留下來住一晚，兩人答應了。

「這樣也不錯啊。」

阿惠坐在床邊對著朝陽說。

「嗯，他說之後要大家一起聚一聚的時候真的很開心。」

朝陽看著窗外的景色，鄉下地方到了八九點外頭只剩路燈的光芒，但是天空的星星看得很清楚。

「會看到流星嗎？」

阿惠突然從後抱住朝陽。

「不會啦。」

兩人相視而笑，然後相擁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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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覺醒來就是隔天了……原本應該是這樣。

「晚安。」

半夜張開眼，梅菲站在床邊俯視著朝陽。

朝陽嚇了一跳倒抽一口氣，然而卻叫不出來。

「在這個時間打擾您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談，可以出去外頭嗎？」

跟著梅菲到了外頭，他一踏出門遍開門見山地說：「時間到了。」

他站在路燈下，紫色的瞳眸帶著一分冷酷。

「什麼意思？」

「我──常常帶人走反路。人類在追求完滿的過程中，常常會迷惘，不知道所追求的是什麼，所以我會帶著他們走反路，離越想要的東西越遠時，他們才會意識到真正想要的為何。」他皺了眉頭，擠出笑容：「蔡朝陽，恭喜你，克服了鑲在心中的詛咒──但是很抱歉，我們的契約到此為止了。」

他拿出契約書，指著上面的一行──待乙方獲得滿足後，乙方必須進入人類動物園。

「我拒絕。因為我要跨越二十五的那條線，我有很多事要做、我有自己的……未來！」朝陽順手抄起弟弟放在門口的農具，護著身子。

「你現在的眼神很棒喔，但是我真的很遺憾……黑貓。」

黑貓從黑暗中出現，將一把有手臂那麼長的槍交給梅菲。

「那就一次定勝負吧，如果能打到我就算你贏了。」梅菲微微閉上眼，語氣帶著無奈。

「唔喔喔喔！」朝陽高舉著農具，邁開步伐，梅菲就在眼前。

──好不容易相信自己能幸福了，怎能去那個不知所以的地方！

──好不容易找到失散的家人了，在未來也要建立自己的家庭！

──好不容易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了，當然要……

朝陽傾盡全力朝梅菲揮下農具，然而卻停在梅菲的眼前，突然間，完全地使不上力。

只見梅菲的槍口牽出一條一條白色的絲，緊緊纏繞住朝陽的手。

「我是很不喜歡用這種東西的，因為感覺就像用網槍捕捉動物一樣。」

朝陽試圖掙脫絲線但卻越纏越緊：「難道一定要現在嗎？不能明天、一個禮拜後嗎？我想跟阿惠……」

「不行，只能是今天。」梅菲看著夜空中的半月：「今天是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在這個國家今天會發生毀滅性的災害，我認為這樣比較好，讓你成為災害中的失蹤人口比變成不告而別的負心漢好。」

「阿惠、阿惠……」朝陽雙腳癱軟，半跪在地上，眼神滿是無助。

「不用怕，她會好好的。」梅菲蹲下來，抱住朝陽：「不用擔心，那裡什麼都沒有，不會有難過的事，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朝陽的下巴靠著梅菲的肩膀，惡魔也是有體溫的嗎？他

想著這個的同時視線逐漸被淚水模糊。

梅菲摸著朝陽的頭：「你是個很棒的人，總是將自己擺在後面，想幫助更多的人，遇到不幸的事還是勇敢地活下去，我愛著這樣的你喔，朝陽。」

梅菲邊說著，一邊使用魔法，朝陽的身體逐漸柔軟、眼皮逐漸垂下，最後陷入了沉睡。

「還有朝陽，真的很對不起。」梅菲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個像迷你收音機的裝置：「其實你是可以活到九十歲的，但是這種結局跟活不到二十五歲完全沒有差別吧？」

梅菲反覆轉著收音機上的輪盤，回頭對著從剛才一直保持沉默的黑貓問道：「人類動物園，頻率是多少呢？」

「你怎麼老是忘記呢？」黑貓嘆了一口氣，拿出一樣的裝置。

「來的時候都記得的，但帶人回去總是依依不捨──誰叫我都把他們當愛人看呢？」

朝陽的手錶指針指著一點，吹來一陣夏末的風，樹影搖動，三人的影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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