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忘記是第幾次痛醒,四股真氣在體內全面相鬥,使得五臟六腑彷彿點起烈火,即便輕微的呼吸都感到劇痛,她不是沒曾想過生命的最後時刻,可從未想到全身無力下,連尋死都是一種奢求。
在強烈的劇痛下,意識已變得恍恍惚惚,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天可憐見,就在心脈即將被攻破的最後關頭,求生的本能將她丹田裡最後的內力喚醒,但那僅存的內力卻像打進棉花裡,絲毫不起作用,她掙扎著對抗死亡的到來,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內力,彷彿江水般洶湧地灌了進來,繃緊的心態一鬆,她立刻氣力耗盡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啾啾的鳥聲及炙熱的陽光將她悠悠喚醒,她睜開眼躺著,約一盞茶的時間才聽到老婦的一聲驚呼:「阿!醒了!」,接著人群跑動的聲音鑽進了耳朵,內心疲倦她不禁想著:「如能不用起身,就這樣躺著一輩子多好。」
可惜天不從人願,不多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道:「姑娘,請您準備一下,大廉真人要見你。」,她掙扎的立起上半身,門口全身黑色道袍的粗黑壯漢,正是持戒本尊,他雙手插胸手握長劍,用充滿警戒的眼神盯著她。
「恩。」她虛弱的應了幾聲,看了下身上的衣物,本來老僕裝扮的血衣已被換去,改穿成青色的粗布道袍,粗糙的纖維刮著皮膚的觸感讓她很難習慣,幸好貼身內裡似乎只是清洗過沒有丟掉,想來應該是達觀莊一時也找不到女子貼身之物。
她緩慢地起身盤起散髮,走下床向持戒行禮道:「再勞煩道長帶路。」,意料之外的和緩語氣讓持戒愣了一下,方才緩道:「姑娘請。」
二人慢慢地走過好幾個長廊,彎彎繞繞了幾圈,停在個精緻小閣,門上匾額寫著昭曠軒三字,字體飛揚,持戒一手扶著門把,轉頭低聲向她道:「進去就給我好好答話,不要想玩花招。」,說完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大廉真人坐在昭曠軒中堂上,正一派悠閒的喝茶,桌上放了幾塊雪花糕,楊赫站在一旁神色緊張,看到她進來,楞楞的看了幾眼,楊赫自送她回達觀莊後,就沒能再見過她,持戒又下了嚴令,未經他同意門人皆不得靠近,這次是楊赫第一次見到她的真面目,只見她眉如遠山含黛,眼如寒光映月,慌忙盤起的頭髮旁幾條遺落的青絲垂落肩膀,更襯起她精緻的鵝蛋臉形,實在很難想像如此麗色,竟是血染雙手,殺人不眨眼的無雙魔王,楊赫心道:「都說越美麗的女人越危險,這句話一點不假。」
她緩步走到大廉真人前,盈盈跪下道:「小女林若霜,拜見真人,真人相救之恩,沒齒難忘。」
大廉真人笑笑的放下茶杯,舉向前方的坐墊示意道:「林姑娘,小莊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只有這龍井新茶還算不錯,請坐、請坐。」
待楊赫上完茶,大廉真人向楊赫、持戒擺了擺手勢,示意二人出去,持戒一臉憂心地朗聲道:「師父,此女心機奇深、武功又高,為免有個萬一,還是讓弟子在軒裡守著吧!」。
「不用擔心,她的狀況我最清楚,出去吧。」
持戒不甘願的點了點頭,帶著楊赫走出門將門關上,大廉真人繼續悠閒的喝著茶,卻不發一語,昭曠軒中只剩冒著蒸氣的熱壺發出的噗噗聲,林若霜幾次向真人遞出疑問的眼神,真人也不理會,二人就這樣維持著沉默,直到一盞茶後,大廉真人才放下茶杯,微笑道:
「林姑娘,妳心計甚多,我問問題,妳隨便應付,那多沒意思,反而是我見你眼神似有疑問,不如你先發問如何?」
林若霜本已做好被嚴加逼問的準備,卻從未想過大廉真人一句未問,反讓她先問,她沉吟一陣才開口道:「小女不敢,可真人明鑑,小女心中確有不解之處,望真人解惑。」
「請說」
「小女血屠數家江湖名門,殺人無數,惡貫滿盈,本已將自領苦果,縱為問話而救,那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可現在讓我續命的真氣,是以泰山壓頂之勢穩穩地將四股內力鎮住,如此灌注內力,即便武功再高,也必然要休養調息數年以上才能恢復,真人如此大耗功力救我,難道不怕我復原後,再繼續血染江湖?」
大廉真人右上拄著下巴,疑惑地問道:「林姑娘,如此聽來,你是想活還是想死?倒有點讓老夫不解。」
林若霜皺起眉頭,她之前見楊赫心思靈敏、思考周密,想來大廉真人必將更勝一籌,已拿起十二分精神應對,但真人先是讓她問問題,卻回應的若有似無,可畢竟救命之恩在上,不回答也不行,她朗聲道:「自然是想活!」
「那就是了,你想活,我救你就沒錯。」
「天下之人想活的多了,難道每個人來真人都會捨命相救?」
大廉真人並不答話,慢慢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沉吟許久後緩緩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血走八荒,經竅為導;脈疾力生,氣貫九霄。」
林若霜聽完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傻愣地看著大廉真人,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埋藏在心中最深處的秘密,大廉真人卻像話家常般講了出來。
大廉真人看到林若霜呆若木雞,笑道:「看來老夫這記憶還行,可沒有記錯這浴血訣的開頭。」
林若霜努力的擠出話來:「真人既然看過浴血訣,為何...」
大廉真人擺手打斷,道:「妳自己練了浴血訣還搞不明白嗎?如此兇狠霸道的武功,老夫當年只是隨手翻看,便知道練此功者發功時藉血脈橫行催動功力,當功力積深,發功時必定心神俱喪,無怪段燕最後成為嗜血成魔的怪物,這樣的武功對老夫而言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只是哀...」大廉真人嘆口氣,道:「老夫只恨當年心軟,沒毀掉了這魔功,反今日又釀成這腥風血雨。」
林若霜聽完,不自覺又重複問道:「真人既知我練魔功已深,無藥可醫,又為何要救我?」
大廉真人笑道:「林姑娘,老夫曾出手救過無數惡徒,救醒後繼續叫罵者有之、假意感謝伺機而動虛以委蛇者有之、動刀動槍拼命逃跑者更不計可數,可從來無人問過自己惡貫滿盈為何得救?妳既有此問,可推知妳心中對自己所作之事,實存懊悔,可妳又不得不作,是如有人不救妳,妳反而解脫,此事老夫可有猜中一二?」
林若霜低著頭沉默著,她好幾次在血海中恢復神智時,確實曾暗暗感嘆,為何沒有擋下自己。
大廉真人接著說道:「妳計畫周密,用計使各門門人相聚時再動手,將之一網打盡,顯然不是單純為殺而殺,而是有計畫、有目標的殺,只有二種人會如此,第一種是殺手,第二種是報仇,但殺手即便再仁慈,也不會留下目擊者,更不會有人僱妳四處屠殺名門,所以老夫再猜妳所為無非是為報血仇,此可又有猜中?」
林若霜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確實無可辯駁。
「可常人殺人滅門,定將仇人全家殺淨,以杜後患,妳卻反行其道,留下老弱婦孺,而於浴血訣發動時,妳猶能保持心神,寧願強制逆行血脈重傷自己,也不願對襁褓動手,這諒老夫自己都無幾分把握,可妳控制自如,足見妳心存仁義,意志堅強,現妳不過是深陷復仇泥淖,難以自拔,可心性既是良善,老夫救妳當不違本心。」
林若霜默默站起身來,遙遙跪倒,堅定地道:「小女謝真人抬舉,可一日血仇未報,一夜無法安寢,既要報仇,自談不上仁義,怕是要讓真人失望了。」
大廉真人大笑起來:「哈哈哈,且先不說我大耗功力,也不過也只能吊妳一口氣,妳能不能再動手還要看妳造化,老夫可從未叫妳放棄復仇,老夫今天只送妳一句: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之所為皆有因果,要站起還是坐下,只有自己才能決定,妳好好體會。」
林若霜聽完,站起身行禮:「小女拜謝真人賜言,今日下山後定會好好琢磨。」
大廉真人將茶杯斟滿,道:「下山?妳別鬧了,這幾月妳就好好在莊裡休養,我想那人很快就會到了,等那人過來再走吧。」
「什麼!?真人是什麼意思?」 林若霜眉頭皺起。
「還要裝嗎?妳能得到浴血訣,出手闊綽,善於開價買賣,易容、暗殺手法更飽經訓練,要不是有人從旁協助訓練妳,妳年紀輕輕豈有可能自己辦到?妳心思縝密,如有時間慢慢除去這些名門,要更久才會遇到阻礙,可妳卻選擇數日內大舉屠戮,如果不是後面有人在追妳,又豈需被迫如此?想來妳定是從那人家裡私自逃出,且知道開始犯案後定會遭到追緝,方出手如此著急,在大江南地區,有這種能力的人屈指可數,要再加上是富有而善於從商之人,那除了他可沒人了,以他能力,不用一個月就會找上達觀莊了。」
林若霜後退了半步,到這裡她心裡已經知道大廉真人不只勝楊赫一籌而已,而是有著遠超楊赫的推理能力,她不敢想像連她極力隱瞞的過往,真人一句問都沒問即已穩穩拿捏,她冰冷的神色中,少見的出現了淡淡的恐懼,提高音量道:「如何?說了這麼多,真人是要把我交出來?」
大廉真人將茶飲盡,笑道:「那倒不一定,要看生意有沒有談成,商人嘛,談的就是生意,這期間就勞煩林姑娘好好休養了,持戒,送客。」
昭曠軒的大門砰一聲像似被撞開,持戒隨著幾個戒律班弟子,神色警戒的迅速站到林若霜旁,向門口微微伸手道:「林姑娘,請!」,那嘴上語氣雖然客氣,可緊握的長劍已經很明顯的表示出命令的態度。
林若霜深知自己重傷初癒,經脈傷的傷斷的斷,僅存的浴血訣內力又被層層包圍,現下可說是毫無縛雞之力,自無可能反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向真人躬身再行一禮,便邁步隨持戒踏出昭曠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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