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邊際 - 第四章權座

　　夜晚、如同一張冷漠的巨網，將二號死死地籠罩住。

　　「好冷……肚子好餓……」

　　但是，他不能停下。橋下近在咫尺，只要再爬一點點，再往前一點點，他就能活下去。

　　「呼—哈—呼—哈—」

　　他的呼吸變得刻意而規律，像某種機械，一吸、一吐間，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堅定。這是他唯一能控制的東西，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東西。

　　他咬緊牙根，喃喃自語：「就差一點……拜託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種詭異的熟悉感猛然襲來，如同黑暗之中突然響起的低語。他渾身一震，汗毛瞬間豎起，身體的每一根骨頭都感受到深入髓裡的寒意。

　　右手手腕，冰涼得異常。

　　那種感覺……像是從前的時刻……那些無法回溯的深夜。

　　仿彿又有人在他耳邊輕聲低語：「晚安。」

　　剎那間，涼意順著血液流竄至四肢百骸，將他緩慢地凍住，像是一陣陣溫柔卻無法抗拒的柔波，慢慢地要將他吞沒。

　　——這是名為「晚安」的詛咒。

「不行……不能睡……！」

　　如果現在閉上眼睛，一定會死的。

　　二號的內心在嘶吼，他的理智在掙紮，但疲憊像是一張無形的網，將他拖向沈淪的深淵。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四肢逐漸變得遲鈍，世界的聲音變得遙遠，他的意識如同飄搖的紙船，在夜色的河流中搖晃，隨時可能被吞沒。

　　——不可以！再一下！再給我一點時間！拜託了！

　　在意識完全脫離之前，二號狠狠一咬舌尖，血腥味迅速在口腔內擴散，濃烈的鐵鏽味刺痛神經，如同灼熱的火焰，將他從深淵邊緣強行拉回現實。

　　——還不能倒下！

　　但這最後的百步距離，卻像是遙不可及的天塹。

　　睡意如同濃稠的霧氣纏繞著他，壓迫著他的身體，他的脖頸開始不受控制地發軟，眼皮有如千斤那般的重，意識像碎裂的玻璃，一片片剝離。

　　他的頭顱一點一點垂下，像是被無形的手按入泥濘之中，每爬一步，他的額頭就狠狠磕進地面，但他又頑固地擡起，哪怕顫抖、哪怕無法聚焦，依然拖著自己向前爬行。

　　一路爬，一路磕。

　　一道蜿蜒的溝渠、就這麼被二號給「磕」進了這片泥濘的土地。

　　可就在最後的最後，那道身影終於停了下來。

　　——戛然而止。

　　世界變得模糊，時間變得破碎。

　　血液在水泥地面上蔓延，暗紅的色澤映照著月光，仿彿一條倒映著深夜的河。溝渠被染上了溫熱的紅，宛如被喂飽的裂縫，靜靜地吞噬著他最後的溫度。

　　「原來……這就是光明的代價嗎……」

　　二號的額頭重重磕下，這次，他沒有再擡起頭來。

　　朦朧之中，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站在那裡，卻模糊得看不清輪廓的人。

　　那個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

　　二號的心臟猛然一縮，理智被某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撕裂，他像是瘋了一樣大吼：

　　「你到底是誰！你說啊！這一切是不是你害的！？」

　　聲音在無邊的黑暗中回蕩，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憤怒與絕望翻湧上來，他的喉嚨沙啞，他的眼淚終於決堤，哭嚎著哀求：

　　「嗚嗚——拜託了，說些什麼吧……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難道連我的命你也想要嗎？」

　　可那個人依然沒有回應，沒有動靜。

　　只是……在二號的視線裡，那個人仿彿笑了、仿彿正在嘲弄著他。

　　沒有表情，沒有聲音，卻笑得不知所謂。

　　「你在笑什麼！？」

　　憤怒如烈火般燃燒，他嘶吼著衝上前，想要撲倒那個身影，想要狠狠地撕碎這詭異的一切——

　　但他的手，穿了過去。

　　……如同無物。

　　他狼狽地摔倒在地，渾身顫抖，擡頭回望那道身影，聲音顫顫巍巍，幾乎要碎裂：

　　「難道……你也是假的嗎……？」

　　然後，他笑了。

　　一開始，只是一聲低低的嗤笑，接著變成竊笑，最後是瘋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地上打滾，撒潑，亂吼亂叫：

　　「你是假的！梅姨也是假的！蘋果是假的！美人魚是假的！還有那個他娘的老頭——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淚直流，笑得聲音嘶啞，笑得身體痙攣，然後，他的聲音突然停住了。

　　他睜大雙眼，嘴唇顫抖，喃喃道：

　　「等等……不對……」

　　「我才是假的……我才是假的啊……哈哈哈哈！」

　　他開始撕扯自己的臉，撕扯自己的身體，指甲用力嵌進皮膚，卻碰不到任何實質的東西。

　　他的手，依然穿了過去。

　　假的……

　　都是假的……

　　嗚嗚——

　　哭聲響徹了整個空間，回聲一圈圈傳遞，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靜默。

　　二號的意識，隨之淡去。

　　嘶——

　　酸痛與撕裂般的劇痛如潮水般襲來，將二號從黑暗的邊界拖回現實。

　　他猛地睜開雙眼，視線一片模糊，天花板上的燈光像是一張無聲顫動的白網，映照著他渾身的傷痛。

　　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的氣息。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快樂醫院。」

　　一道溫婉的聲音緩緩響起，如春風拂過死水，溫柔得不帶一絲起伏：「昨天晚上，權院長在十七號橋下發現你奄奄一息，就把你帶回來包紮了。」

　　快樂醫院。

　　二號的身體微微一顫，神經本能地繃緊，他迅速轉頭，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

　　病床旁，一位年輕的女子端坐著，身形清瘦，五官清秀，白色的醫師袍筆挺無皺，左胸口繡著五個娟秀的小字——柳安晴醫師。

　　她的笑容不深不淺，剛剛好地停在一個讓人安心的位置，溫柔而克制，但卻給人一種像是一幅被精心描繪的畫作一般、做作，還有不協調。

　　二號的指尖微微蜷縮，寒意順著背脊緩緩爬升。

　　「不對，你在騙我。」

　　他的聲音低沈，帶著剛從死亡邊緣爬回來的沙啞與冷意。

　　柳安晴的表情沒有變化，她眨了眨眼，仍是那副溫柔耐心的模樣：「沒事的，剛來的病人啊，很多都有這個想法，沒關係的。」

　　她微微傾身，聲音依舊輕緩：「要不然，讓權院長自己跟你說好了？」

　　她輕輕笑了一聲，語氣裡帶著一絲近乎無奈的寵溺：「其實呢，權院長怕嚇到你，一直躲在病房外面呢。雖然他看起來可怕，但心可是比誰都要軟，要不然怎麼會把你撿回來？」

　　語畢，她的笑容沒有變，語調也沒有變，卻像是不經意地嘟囔了一句：「醫院都快虧到沒錢了，還撿人……有錢人都不用講道理的，是吧？」

　　二號的眼神微微一動，轉向病房門口。

　　然後，他看到了。

　　門邊的木框上，一雙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正緊緊抓住門框，像是在努力壓抑某種衝動。而門縫下方，一截白色的衣角悄悄探了出來，隨著門後的動靜輕輕晃動，好似在偷窺著房內的一舉一動。

　　一股荒誕的感覺從心底湧上來。

　　這畫面……

　　噗嗤——

　　二號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聲來得太快，快得連他自己都楞住了。但這一笑，卻像是一根針，刺破了空氣中緊繃的沈默，讓房間裡的氣氛變得有些輕盈，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滑稽。

　　這時、柳安晴擡起頭，嘴角彎起，朝著門口喊道——

　　「權院長！別躲了，大家都看到你嘍——！」

　　不多時，二號便看到了令他永生難忘的一幕。

　　病房門口，那個身影怯怯地探了出來，像是某種過於細長的生物，試探著外界的安全性。他的身形修長，四肢纖細而不自然，動作生硬，仿彿正在學習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

　　他微微低著頭，像是不習慣燈光，又或許是出於某種無法言喻的遲疑。他的步伐異常緩慢，前腳小心翼翼地踏出，後腳艱難地跟上，就這麼一前一後地擠進病房，整個過程安靜得詭異，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滑稽。

　　然而，當二號的目光順著這個奇異的身影向上移動時，他的呼吸瞬間凝滯了。

　　權院長的皮膚潔白無瑕，光滑得仿彿能映出光影，但那表面之下，卻不是人類應有的組織——無數顆眼球在他的皮膚上滑動。

　　它們不安地來回轉動，彼此交錯，像是精密計算過的軌道列車，無聲地沿著某種隱藏的規律流轉。每一顆眼球都活著，觀察著，窺視著，仿彿這副身體只是它們借來的容器。

　　二號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般震動著他的胸腔。

　　當權院長終於將頭轉向他時，二號才驚覺——

　　他的臉是不完整的。

　　五官的位置只剩下兩顆靜止不動的眼睛與一座堅挺的鼻樑，其餘的部分全是流轉的視線，仿彿這張臉只是無數眼球交匯的十字路口。

　　權院長沒有說話。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捧著一張小卡，遞向二號。他的指尖微微顫抖，動作異常慎重，而此時，他身上的所有眼球竟像是受到了某種信號的驅使，全都緊緊閉了起來。

　　二號的嘴巴微微張開，像是短暫當機了一瞬。

　　他的手慢慢地伸出，接過了那張小卡，視線卻始終不敢從權院長身上移開，仿彿擔心他下一秒會化為另一種更加詭異的形態。

　　「謝……謝謝你，權院長。」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還未從驚愕中回神。

　　此時、他低下頭，看向小卡。

　　字跡工整秀氣，筆劃與柳安晴醫師衣服上的刺繡如出一轍，帶著一種於外表不符的娟秀。然而，在字的下方，卻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筆劃粗糙，簡單得像是孩童隨手塗鴉的產物。

　　——「你好啊！」

　　署名：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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