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
这楼梯,与他的步幅而言虽然绝不是十分陡峭,但另一方面若谈起他的体格,倒在某方面显出孱弱,踏足其上,他听见金属边缘磨合的锐利响声,可感这轻薄合金上凸起的圆片在他的鞋底起伏,似会融化。
女孩在他前边,登上楼梯。她的浑身上下不曾裸露任何肌腱曲线的痕迹,仍然,伴随着她鼓足了劲而乃用手握住侧边栏杆,惊险而用力地一抬方才将她自己的身体,连同背上的书包搬上车的行为,告知她实际不怎么强壮的事实。 “小心。”他低声说,下意识便动了,要去扶住这满当,似鼓包的石头般欲坠的书包,然她已最后一踏,艰辛而不动声色地发力,跨过了最后的楼梯,到了乘客平面上了。
“噢……”他喃喃。女孩回头望若他,眼珠漆黑。他心中一动,抬手,欲问:“你为什么要掩饰呢,孩子——”
“小心。”但他没说完,而女孩,相反用他先前开口说话的态度对他出言提醒;他不明所以,唯见在这瞬间见这女孩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用一种坚决,几倔强,绝不寻人帮助的方式将那沉重的背包取下来,抱在胸前。用这个姿势,她才得以侧着身,几跳进了身旁的一个位置里。
“你得抓个东西!”
她仓促说,但晚了,因车在刹那间启动,加速度绝非高到应使人俯仰不得的地步,但这车,较它的体型而言恐太轻了,他感在启动瞬间这凹凸不平的车板和外墙几要散架,而他便也,由身高之故,骤失平衡,只能在刹那之间胡乱地捉住一处栏杆,摸到上边粘稠的触感;惯性将他压在栏杆上,有一会,他晕头转向的,闻着车厢中燃烧似淤积的皮革味,听见女孩的笑声。
他抬头,见防晒膜破损了一半的窗前了,绿树奔腾燃烧,仿海向他压来,骤然,原先已不惯感官呼啸而上,车内密闭的空气中弥漫着那灼烧,发涩的闷塞感,令他窒息。他想向上走一步,不想竟双腿发软,幸是仍捉着那滑溜溜的铁杆,才没彻底摔倒,但腿已垮下去了。
“哈哈,你看见了吧!”他发愣,看一只手伸到他跟前,中指上带着厚实的茧,抬头,这个留着寸头的女孩对他笑。阳光如今落在她脸上,照着她发白,干涩的嘴唇,因虚弱而发白的面孔,不过现在,室内如此之热,到了令人难耐的地步,她的神色却自如了,有了几分血色。
她的笑容是最奇怪的:如此不真实而又真诚。女孩感到不舒服,他能说出来,她的微笑又是诚心的。这面上瞧不见任何一丝埋怨的神色,唯有汗水滴落,而眼角发黑。
“我为什么逞强?”她笑起来,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似邀请他坐过来:“这就是原因——这地方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而且,大部分时候,没人会扶你!”
而,对此,他无法反驳,而生出了一种极无奈的回忆,身体发寒。 “谢谢。”他低声对这女孩道,继而轻触她的手,尽管他并不需要——然而他为何要拒绝她的帮助?
她的手是暖和的,粗糙,而,虽然没有那骨节坚硬的支撑,她的手仍是厚实的;她的皮肤出乎意料地粗糙,像沾着一层灰尘,那皮肉十分紧致,欠缺柔软。
像这孩子整个人的存在般。他终于登上了乘客平台,当中巴呼啸而下,颠簸不断,车轮与地面的泥沙磨蹭震耳欲聋时,他垂下眼,用一种难以掩饰的哀伤看着这孩子。
“我——”
他开口,然又被女孩打断了。他瞧见她在自己的口袋里翻了翻,接着便出现了几张发皱的卫生纸,塑料片,最后,才是纸币——纸币,他几乎没认出来,尚在发愣,便看见一共三张,被递到了他面前。
“来,一人六块,一共十二。”女孩说:“拜托啦,我就不起来,请你买个票吧——喏,在你后边,那个售票箱,把钱放进去,在旁边拽两张车票,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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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关上了;它的一块锁控本来已经掉落,而即便在仍遮掩的部分,阳光仍透过这蓝色帘布上的孔隙透进来。女孩选了个好座位,光和热都聚集在二人身前的椅子上。空调的气,带着里头的灰尘和潮湿,铺在他面上,令他皱眉,他抬起手,拨动手上两张如纱纸般轻薄的车票,将那张更完好的递给了女孩。
“不好意思,力气用大了点……”他低声道。
女孩正低头看手机——他已经发现,这手机和他先前在屏幕中看见的不是同一个,更小,屏幕也是碎的(这理所当然。此非同一时空)——闻言抬头,点头相应,几称热情地接过那车票;但她的眼神冷淡,警觉而平均。热情是在而不在的——表演成了种本能。
“别在意,这票就是很容易烂——而这趟车很执着,有两三年,哪怕在城里已经到处贴满了收付款的二维码时,售票员也坚持每个人都付现金,好像不摸到这钱她感到不踏实一样……车上人满为患,我记得我有时候就得坐在驾驶座和车厢的那个放东西的台面上,因为站着都是种奢望,只能和五六个人挤在一起……哇啊 ! ”
她感慨道,然后咯咯笑了;他沉默,思绪万千,最终不得不同情地看着她,又想起了他原本目的——他想将这个女孩的灵魂,哪怕这灵魂只来自一个拟态,带出这个世界,从此解脱——约是这样的原因,他的目光柔和了,复而开口:
“我……”
“你是个天使,你说。”
第三次被打断后,他闭上了眼。空调内的腐灰和车内盘旋的灼热并落在他面上,他几忍不住,再将那墨镜带上,却终不曾如此。
“——但你说你是个作家啊,难道是为了套我话,故意这么说的吗?这也太扫兴了……”
女孩道。此语倒使他心惊,骤然抬眼,见她挑眉望他。
“不。”他恍然回应:“这——倒不是我骗你。我是个天使,也确实,是个作家……”
“噢——”她拉长声音,仍上下打量他。
“你来自这儿吗?”她问。他有点迷茫,确认道:“哪儿?”她耸肩:“这儿,地球。”
他显得有些为难,最终却仍回答了:“是的,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顺便,容我确认一番,在你的记忆里,现在应该是什么时间?”
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该是2025年五月十二日——不过,”她又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在他的无言中,将上边的时间,给他看了。
上面写着“2017/7/14”。
“怎么会?”他低声道,看向自己的手指——他启动装甲,创造拟态的媒介是那与女孩联络的手机,上边唯一的灵流媒介属于这个女孩,照理来说,他应恰如其分地使那女孩从当下的时空中脱出,在一个他心目中安全的拟态里出现……
除非……
一个诡异,难以置信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使他不得不侧目,瞧着女孩,目光闪烁,而她此时则不曾注意他了,琢磨着这问题。
“怎么会?”她喃喃:“嗯,说得对,怎么会在这儿呢?——大概我还是忘不了这地方吧——把我折磨得多惨啊。说得对,”她抬起手,数落道:“我所有的心理阴影,所有的痛苦根源,都是从这开始的,哪怕现在,我能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时不时,有些问题,就是不消失……”
“……譬如说?”他极小声地问道,弓身,仿佛腹痛,见这女孩抬起了手。
“比如说——生存焦虑!”她鼓起这张孩子气,但已经被磨炼得足够冷漠,足够僵硬与无情的脸,坦诚道:“我在这上学,上学,让我意识到我压根就不爱生活在人类社会里。考试,让我意识到我不适合上班——同时,我也不适合回家, 因为在家,我爸会折磨我,来,要坐这车,去,也要坐这车,没有一个好过的时候。我现在胃还在疼——没有一刻好过的时候——除了写作。”
她转过头,对他眨了眨眼;他望着她,意识到其实若不是她将头发剃得如此短,还特意将自己包裹成一个上下联通的布团,甚至故意做出那稀奇古怪的表情,她的模样是非常像个女孩的。她只是不想表现成那样。
“而——”她耸了耸肩:“倒霉的是,其实写作基本上是不被允许的——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成作家的?你也会被逼着写你不爱写的东西吗?”
“……几乎没有。”他回答。
“噢——”她嘟哝:“你是商业作家?你迎合市场吗?”
“我——”他犹豫了片刻,总感觉出口又会被打断,但这回,女孩耐心地,像狼一样盯着他,等待;嫉妒,艳羡,愤怒和侵略在她眼中打转。他咽下唾沫,坦诚道:
“我有个——赞助者,可以保证我的基本生存,所以其实我并不怎么为其余人产出作品——”
“啊!真叫人嫉妒!”她大叫起来,像只熊要扑上来。他被她吓了一跳,哪能想到会被这么小的女孩吃掉?赶紧摆手:
我正是为此来的!
他欲说:我愿向你提出个方案。你喜欢写作,你喜欢创造,对吗?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从此再也不会被任何事物限制了,不被你自己,不被这个世界——不被时间,甚至不被死亡——
但这只熊停下了。女孩停在他身前,对他怒目而视,但惊人地这表情忽然转换成了一个笑容,她歪着头,对他轻轻合上五指。
“骗你的。”她说。周围忽然暗了,中巴呼啸——隧道——他意识到他们忽然进入了山体之中,这倒能解释周围的黑暗,但他的心,这代替了核心的器官砰砰直跳;哪儿不对劲。
他看不见女孩了,只听见她的声音。
“但其实都过去了。其实都过去了——我只需要,解决一些小问题。我只需要好好想想这些事。”
“是么?”他低声说,这隧道极长,面前,甚至没有出口的光……
“是。”女孩说,声音低了:“我现在认为,这些痛苦只是我的考验而已。如果没有这些痛苦,'我'会是什么呢?像这些加害者一样的蠢货——还是每天高兴的温良民众……瞧瞧这黑暗,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起码……”
不是去那儿——
他打了个寒战,因忽见一道亮光闪过,映在窗户上。不是阳光,不是一闪而过的目光,而是一种他以为他绝不至于在这看见的东西。
“不。”他低声道,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目。
那是天使装甲的炽光。
白光从女孩身后映照在窗户的黑面上,那阵白光,他可见,同样在转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孔。他能见到他眼中的错愕,当他见到这装甲的影子不是从他身上,而是,相反,从他身旁这人影身上浮现;他看见这张年轻,疲倦而沧桑的面容和装甲的白光交替,而后车辆起了一次巨大的颠簸,使他向前俯冲,而瞬间,没有任何预兆和缓冲,黑暗破碎,他,与这女孩,和车身一起撞进了光里。
“呼!”
女孩笑了,她伸长脖子,扬起下巴,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夏季的热光消失了,连同那燃烧的绿山的影子,现在他看见蓝色,不是从窗帘上工业染料的蓝色而相反是从天空中的灰蓝色中渗透,使人的身体寂静;潮湿的凉气伴随咸味从不知何事敞开的前窗中涌进,空调关了,像睡着的手臂垂落。
他听见一种声音的开端——他等待了一次心跳,然后听见它磅礴涌起,宁谧辽阔——恍如失而复得!
忽然之间,这俩从内陆山区开来的中巴行驶过弯道,暴露在黑暗山石的外侧,那深蓝的,银灰的色彩广袤铺来,一望无际地呈在两人面前。
他睁大了眼,看着这水体——而,许久来第一回,它不在想象中,不是灰色,亦不是虚空。水破碎碰撞着,纳色而实存着,时空沉重,在此万界之底。
女孩举起了手。
“海!”她宣布,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不坏,哪怕……”
她用余光看着他,在他的惊愕中,对他说:“——哪怕这是个梦,对吧?”
他无法回答,只看见她的手指在这灰蓝色的光中镀上装甲的银色。诗王,看着另一位诗王,于时,意识到,他陷入了一个共同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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