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心：诗之王（Rex Poetica) - Love me More than the Life（爱神）

Love me More than the Life（爱神）

我要寻到那女孩——他对自己说——我要寻到她，在这个由一线联络构筑成的梦境中——

戒指扣合的一瞬，像每次创世之前，唯一的光明，都只是祂魂魄中的一丝执念，一缕灵光。

草野上的雾气散开了。水风吹开他的发，使他尝到这盐网中的苦涩，起初，面前凝结如乳，洁白便如漆黑，不能辨物。他勉强支撑身体，手握那彼此拥抱的戒指，看这浓雾沉降，随风而去，露出那银浪轻伏，如泽国般的水原。

我会让那女孩忘记。他对自己说，望着水面，或者，我会将她——

但这言语是不可叙述的，如此心念原不该有般。他能做的，只是望着这座不曾在故事中露出真形的湖，像跋涉过夜路，终至海边，前路无尽。

背后的草野中，城堡已不见踪影。尽头的湖已到了；他站在湖边，浑身尽湿，眯眼所见，隐约看那湖心朦胧处，有一抹漆黑的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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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

海英慈正向前走。她经过了湖畔菜地边的茶树，穿过已被损坏的红色铁门，至于向县道公路的粗粝石子路了，而正是在这时，她已能在环湖道的尽头，看见一个不同寻常的身影，亦，于时，声音响起。

有人在背后叫她。

她感奇怪；一股寒凉攀上她的脊背，然乃是温热的泪意，在刹那涌上她的鼻腔眼眶。

这声音是她在别处不曾听过的，交织着一种极致的对立：如此年轻和如此沧桑，如此柔软而如此坚硬。它是柔美而刚强的，温柔而坚定，如来自生最芬芳的热爱中，如来自死最残酷的炼狱中。它让海英慈想到童年时母亲拥抱她的手——它让她想到在父亲的威胁下她剧烈跳动，痛苦的心。再没有一种声音是这样兼备双面，使她不能忘怀的了——它像是从她的心中来，她想到她，就想到那最美，最和谐的事；她想到她，就看见那艰辛岁月的寒光。

而，谁又能说，她为何能听见这声音——是因为她遭受了这一切，她才听见了它——还是因为，它选中了她，她才迎接了这一切的洗礼？

没有回答。海英慈回过头，如此看见了声音的来源。在阳光瞬间的耀目中，她看见了一丛闪亮如绸的黑发，在树荫下轻舞，一整个山林的璀璨绿意融化坠落，在这双眼的闪烁中。

她难以置信。

“Salome（莎乐美）。”她说。

在树荫下站着的是个男孩——去如此说，人其实也最多能判断出，此人似乎不是个女孩，为着某种飘渺的原因——人似感到，如果是个女孩，他应更沉重，更默然些，而相反，当他站在树荫下，他的双眸闪烁，几会言语，而此事，令他在一言不发中亦显出健谈的活跃，与他漆黑的装束似是不符合的。

但海英慈没有理会这么多。她既没有探寻这个男孩要说什么，也没有探寻他在这儿做什么——她只是很高兴。

“莎乐美！”她叫着这个男孩的名字——她之所以知道的原因是不能，也不必言说的——没人比她更了解，而也没有人，除她以外，还要了解。

她很高兴见到他。

“我的好朋友！”她兴高采烈地说，几像他乡遇故知，经数十年的飘零后：

“我的第一个朋友！”

——这是她的第一个角色。

（海英慈没有可以托付心酸和痛苦的朋友。她只能创造出角色，来叙述她稚嫩的所思所想——而，不知为何，最终，她创造的所有角色……都像这么一个男孩……）

她向前走；她向回走。再次，她沿着石子路向下，背着蓝天而去，走向他。

“你……你还好吗？”她颤声问：“天哪！我好多年没见到你啦！我——”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只是说着。言语喷涌而出，如对生命的思念，但那男孩，带着他朦胧而深刻的笑容，向她摇头。

“不。”男孩说，抬手，放在自己唇上：“不是这儿——海英慈。”

日光在升高，人影却在伸长——不，不是人影在伸长；海英慈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身前的人影，见到他如今高耸而沉默的轮廓。

“莎乐美。”海英慈古怪，犹豫道，抬起手：“你……你变高啦？”

诚如她所说：男孩的身体抽长了；他的身型更坚硬了，背着光，他的面部笼罩一层阴影，却可见其上飘渺而柔和的微笑。

他长成了个男人，但他的态度谦卑而柔顺。海英慈停步，喉头滚动，酝酿那个名字。

“……Maximillian（马克西米利安）。”她喃喃道，男人对她微笑，如他对整个世界般，灰暗而温和。

“不是这儿。”他柔声道：“不要往后——海英慈。”

他抬手，指向她背后：“那儿。”他说：“你要往前去。”

她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回了头，而，这一回，她彻底看见了这石子路尽头的坡顶上，那个寂寥无物的车牌下，曾经她总是在酷热之中独等车来的地方，站着另一个人。

“他在那儿等你。”这个温和如幽魂的男人在她背后对她说，仿佛她早已认识这个人影，但，千真万确：

海英慈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个人。

那像是个男人。她心想：个儿挺高，还看上去不大像中国人。他戴着副墨镜，看不清脸，但轮廓和身形都是清楚的——他的头发颜色特别浅，几像是有白化病的人。

男人。海英慈对现实的男人总是有警惕的：他们是她的竞争对手和敌人。她从来没有太喜欢过他们。

但，恐是第一次，海英慈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她没有感到厌恶或忌惮，遥望着那个身穿白衣的影子，看着他披在肩上的白发，海英慈感到了一种熟悉。

“那儿。”她身后的这声音提醒她，但此语反让她惊醒：怎么会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熟悉呢？

要熟悉，她最熟悉的，就是她身后的这个人呀！

他就是从她心里来的……

“马克西米利安……”海英慈道，下意识想询问他，却听他，低声说：

“别回头。”

他问：“你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不是吗？”

这话问得真奇怪——又真——深邃。她没法回答，不，而只是朦胧地答应道。

“是啊……”她说：“真的是很长……”

（我已经把你送走了。她心想，你……）

而这时，这声音便追了上来，落在海英慈耳畔，使她打了个颤：

“那你还准备继续吗？”

海英慈的脚步停了；她的脊背在那因戒备而生出的庞然的僵硬中，感在这炽热的夏天中，这声音如同阵冷风掠过，沉重，寒凉而低沉。海英慈没有回头——她的身体几僵硬了，在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怆然中，感到她对死亡的印象和悲戚；感到一种无法消解的沉重与肃穆在她身后聚集。

那影子在拉长；风中，隐有声音，如鸟飞向前，使她无意识地去望。

海英慈抬头，越过这条林下的道路，她看见那个车站前的陌生人，亦向她转头，用那无眼，因此无面的墨镜，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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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ex Poetica（诗之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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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道：

……你应思索（Cogita）……

……在你最深梦中（in altissimo somnii tui profundo）……

何是你最难忘的面容（Quae imago te in aeternum comitat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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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张了口；她的脸上彻底浮现出一种堪称天真的惊愕——不管怎样，她毕竟才二十四岁——因她认出了这阵声音，也意识到了发生何事。不要回头——声音说，但她无法抑制地向后望了一眼，像个好奇的孩子。

一目使她颤抖；这黑云般的影子洒在她身上，映着这幽影面上的笑容。海英慈瞠目结舌，她几踉跄了一下，沉默在这石子飞溅的时候覆盖全界，直到涂抹上她面前那张面孔——亦为那问询中的答案。

好一会，没有任何声音，直到她的嗓音沙哑而不可置信地像石头滚落山涧，零落在地。

“……你长大啦。”海英慈说，看着那个人影。

但她没能说出他的名字——她只是抬起手，勾勒他的模样。在她的指尖，他的轮廓模糊了，他的身形却清晰。

“就像你一样。”

海英慈听此人笑道，他对她伸出了手，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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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ex Poetica（诗之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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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因感一阵狂风袭来，带着这询问和句子，纷飞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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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r adhuc procedis（如今你为何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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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fili mi。

我的孩子。

湖上雾气散去，便在他似看见那个黑影时，他复而听见了这声音。

“诗王”骤然色变，欲后退离去，却为时已晚；声起一瞬，湖水如高起的云暴，飘渺却汹涌地涌上岸边土。他环视四处，转瞬之间已无处可去，为水包围。

Meministine quaestionem quam tibi posui（记得我问过你的话么）？

“……主上。”“诗王”喃喃。他抬起头，看那湖中央，黑云似通天高塔涌起，仿那城堡融化的水云尽在于此。高云卷水在地为河，在天泼雨，他抬手去挡，却不可阻止身碰此水之处，这梦幻的外壳便融化。

水泽泛滥，梦土蔓延。他眼中的绿意褪去，璨为金光，只见手中银光坠落——是那‘永生戒’融在这水中的痕迹——而，四望思索时，只见黑风盘旋，四类乳白的云雾。

这黑云环绕他周身，发出那呼啸而几壮烈，残酷的声音，熟悉而动他心魄，他却在其中，听见了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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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捂住眼；山林间顿时狂风大作，似那夏季雷雨。风压使她跪倒在地，无法说话。海英慈想起童年的雨积，天上天下都是昏黑，雨幕中，草格外绿，这一片湖泊，宛如汪洋大海……

（就是在这儿……我看见了黑城堡……）

她听见那流云徘徊的声音，心中不熄的渴望与执着，那驱使她一路至此的心念令她抬起了头。

她看见山林宛如碎裂的绸缎般美丽而残酷地飘散，露出那背后的黑色尖顶部——盘旋高耸，直入天云，与那无物的苍天共存。草海原，明镜天下，她沉默望着，一时无言，而听，那城堡中，响彻这水风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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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

“诗王”恳求，然，上答以问：

何者使你（Quid te fac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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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旋身，黑云在他指尖流转，消逝着陨落的凄惨和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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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死向生处追寻（a morte ad vit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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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诗王”摇头。他几狂乱，像对自己道：“只为了解放这个可怜的女孩——只为了她逃脱这种疯狂——只为了我们的悲剧，不要再次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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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独一处明了无限（ab uno ad multitudin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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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诗王”叫道——刹那，金眼点亮，无头圣母手中重燃烛光，城堡深处，那手已松开的尸体，复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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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愣地看着这不知虚实的场景，却不怀疑，只是想起了那个男人的模样。再一次，约莫是写完了《黑城堡》后，海英慈再次回忆起了那最后一幕：马克西米利安躺在城堡深处，如在祭坛上。

他是如此恬静，如此心甘情愿，投身死亡……乃至，面带微笑……

但那场景是灰暗的；他的笑容已然苍白失生。

他已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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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这……你不在这……你不在这！”

“诗王”惨叫道，而，刹那，水云生变，这湖水若上漫苍天将他包裹；他行于云端，长久不坠，只与这黑暗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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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生（et ab hac vi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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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诗王”道，他的眼中涌出泪水，随那爆发的黑水涌出。他的双膝脱力，跪倒云中，就在这浮现眼前的云身之下；他跪在他面前，像不知多少千万年前，如其膝下怜子，叹其深爱，受其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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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来全灵（ad omnem vit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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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她说。这个年轻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多想——像个天真的游子，她抬起头，如实地复述着所看见的场景：在这城堡的幻觉下，她的视线仿佛穿过漫长的回廊，来到那城池深处。她看见祭坛上倒卧那温和的尸首，却亦看见他身后漂浮的黑色魂灵。

她听见这回荡，震彻的歌声穿过堡垒，如要将它击碎——像是百千万劫来第一次，它要挣脱束缚，重返世间！

爱啊。

她看见这灵魂对天而叹，张开了祂的权柄，打开祂的怀抱，要献出所有：

此番我将放下所有，

超越万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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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c sum（我就在这）。”他含泪的金眼，照见了此人垂头看向他的面容。

他抬起手，欲触碰此人，却仍，只触碰到了虚空，然，千真万确，他听见祂，对他说：

.“ In oculis tuis semper ero（我永远在你的眼中）。”

“诗王”眨眼，泪水滑落时，这人影因此模糊，黑暗吞噬着一切，然，逐渐地，他因泪水而闪烁的目光中，出现的是一片光明。

绿山耀目，湖水静谧；蓝天下视他。

这像是片夏季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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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撕碎着一切而复原着一切。当海英慈再度抬起头时，她唯感恍惚；那声音，黑影，都不见了，她复而跪在山间的石路上，朦胧的视线中，她能看见的，还是那个不大像东方人的男人。

她摇晃着站起身，为着自己也不大明白的理由，向他走去，而，只要这么做了，她好像又听见那声音，快活，鼓励地，念了起来。

她的嘴唇也跟着颤动。

因为这毕竟是她自己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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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是，当她向那人影走去，而那人影亦望着她时，她们都能听见这柔和而低沉，遥远，而就在心间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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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 divitias quaeris ut hortum struatur, noli huc venire（若要财富铸就花园莫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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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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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 gloriam petis ut caelum respondeat, ne ingrediaris（欲使声名上达苍天切莫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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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走到了山道的尽头。公路对面，就是那奇怪的男人。夏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而两人便这样隔着路，望着；路上没有任何行人和车，然这一切都是如此地真实，像是两颗幻象之心所编织出最静谧而真实的梦境。

她们长久地沉默着，而是那男人先动了。海英慈看着他向她走来，抬起手，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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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绍一下……”

他道：“我是‘外海’暨以下宇宙的天使，代号是‘诗王’。”

这男人取下墨镜，对她露出一双金眼，如此道，念他的本名：“……梅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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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英慈没有说话，但声音，在她脑海中笑了，使她轻轻抬眼，望着天空，听见它，问她，或者，终究是问，她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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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今会选择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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