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rrentielle(暴雨)
最后一场考完,校园内喧哗而寂静。成百上千的学生从主楼内向外涌,走至沿上攀台阶而建的前坪中心,周遭花坛环绕,视野开阔。向下,接送“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公交列在楼梯底的广场上,各领队教师已撑开旗帜以予示意,再向外,则是聚在门口,密集排列,仰头上望的家长。这县城排名第二的中学建立得比那座省重点远要开阔,至在门口便可清晰见起扬升,展开的图景,如望着一座清晰的石山。
空气沉闷地压下来,使校服中蒸出大汗,头发粘在额上。海英慈在最上层楼梯上驻足,抬头,见凌在这教学楼群上成块的灰云。人群走得很慢,交谈声似笼罩,挤压在一处凝胶中,模糊不明,直到天上一声沉闷,响亮的雷 鸣。
铁门外的人群像得了信号,五色的伞张开,云层被雨裂开缝隙,那寒气从天降下,引百千学生开始冲入雨幕,踏着楼梯,踉跄而危险地奔跑。
她在顶上站着,望着这受引动的壮观场景。她捂住一只近视的眼,用那只还有5.2视力的左眼,皱紧,聚光到极致,去望那辆接第一中学理科实验班的公交。她寻到它在花坛左侧,然后迈步,在这避雨的学生群中,不紧不慢地走下去。她做此事,没有特别的含义,只是因为怕摔倒,撞人。高二时,一次她跑步去寝室,和一个没吃饭,低血糖的高三生相撞,将他当场击晕,送了医院。
“……这次的题目……”
“我觉得蛮容易。”
“不是吧,完型挺难啊……噢,慈哥来了。”
海英慈进入车内时,雨已将短发整个黏在头皮上,听见邹映恒的声音。他正和程正豫交谈,见了她挥手。她跟他点头致意,走到车厢中央,抓住顶上的扶手。海英慈身量并不高,这个动作做起来绝没有身边那些男同学容易,不过她还是必须这么做——并且要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轻松平常。
“你觉得这张卷难不难?”
海英慈挑眉。她淋雨淋得头晕眼花,正看向车窗边缘的黑线,映出她静默的眼。海英慈的神情幽远了:这黑镜似周遭闷热嘈杂中唯一的超脱和静美,使那肉身粗糙和繁复的纹理,显得如此平滑而恒久。
“完型有点难。空出得比较刻意。”
海英慈回答。
“说了吧。”邹映恒笑了。
“顶多错个六分,也不影响太多。”程正豫回答。
两人询海英慈这个行为,略有“请求仲裁”的意味——因海英慈是整个学校英语最好的学生,三年来,英语没有下过145分。她在高三时为参加自主招生特意去考了IELTS,结果出来时全班通告过:恭喜海英慈同学获得了8.0分的好成绩,据说很多研究生都得不到这个分数……
但一个理科实验班的学生,英语好,有个屁用。
海英慈闭上眼。
顶多是个笑话。
“慈哥考得怎么样?”
两人问,恐是因为觉得,这次题目整体来说不难,海英慈又神色平静,提起了这个话题。海英慈沉默了一会。
她固然可以继续表演当下的“若无其事”,毕竟这省时省力,但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在最后换个口味,同时,舒缓一下车内的暑热,像一处振动源忽相互撞击,荡开波纹。
她睁开眼,握紧手;她的表情出现在车窗的黑纹上,骤然生变,先前那平静缓慢为紧张的恐慌所取代,像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这件事。
“我考砸了。 ”海英慈说,用一种Panic out的口吻。邹映恒和程正豫没了声音;车厢内其余人依然在闲谈,说笑。海英慈始终望着车窗外,听见身旁的两个男同学在片刻的沉默后,再度开始谈天。她端详自己恐慌的神情,调整它的弧度,好让它越发深刻,越发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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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海英慈考砸了,其实也是日常发挥,因为她有一个致命缺点,便是字很潦草。海英慈的字不丑,但她没法慢下来,写汉字已是凌乱,写英文更是连自己也认不清,145分里被扣的五分,基本来自作文。她在考英语时竟在答题卡上涂抹了三行,将那答题卡填得稀烂,也算是对她作风的“完美收官”。
海英慈便是不擅长先写草稿,再誊写。她写作通常笔走龙蛇,因此偏题或者超字数,都是个可能的连带事项。
然而英语作文鬼画糊涂,全不是海英慈认为自己考砸了的理由——实际上,她下意识地就在英语试卷上鬼画符可能是对先前理科综合的自暴自弃,因为她感到她错了不少——这张卷子便不在她的掌控范围内。卷子很“简单”,她用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就做完了,剩下的时间,用来细细品味她无法做对的事实。
她就是没法做对,可能因为,根本上,她也不是真的想。
公交行驶了三公里,从第四中学考场回到第一中学——这个曾经有过“辉煌”的省重点。它的标准辉煌是一年中考出两个清北,十几个余下C7,几十个剩余重点985和一百来个普通985和重点211,可惜前边连续六年没有一个清北,全部送进了浙大和复旦,海英慈入学时最后的“神话”停留在了两个结伴获得全国物理奥赛国一的男生上,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因此三年来,全体实验班教师所做的就是孜孜不倦地企图在班上培养出两个清北,从而“先富带动后富”,让所有学生的高考投档有一个质的飞跃。
她眯着眼看外边的雨。车厢里既热又闷,令她有点作呕。公交一停,学生向外奔出,分两批:向教学楼,或向宿舍。她正在雨里思考去处,忽感手机铃响了。
“妈妈?”
海英慈接通了电话,声音温和,也紧张了几分。
若说先前她对自己“考砸了”的情态是在演——现在的演,则多了不少真心。
“我在你宿舍里。你也来这边吧。”
海英慈听母亲平淡道,心中不大是滋味。海英慈和母亲关系不错,因为两人都对彼此没有超出能力范围的要求:海英慈不会大犯“抑郁症”,“休学”和“差得出众”的错误。她情绪稳定,几乎不抱怨,母亲给予海英慈经济支持,若无特别事件,态度温柔且情感饱满。海英慈喜欢母亲的笑容,叫她,“妈咪”。
不过母亲现在听上去不大高兴。不应该啊?难道母亲隔空就知道她考得一般么?——再差,上个985肯定是没问题的,海英慈有这个自信,尽管确实可以说是三年来最不如意的发挥。
海英慈没带伞,看着天上小了点的雨,不经仔细思索就朝山坡下奔去:第一中学建在山坡上。供高一和高二的教学楼在最高处,公交就停在这——寝室和食堂在往前的下坡处,三年来,每至午休和晚休时,万马奔腾,学生似从裂谷而下的水呼啸至那两栋破旧的建筑,争抢食物和洗澡的机会。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跑这鬼路了。海英慈心想:
要是考得再好点……
考得再好点,海英慈就能考到640,650分了——也是她三年来的平均水准——综合那些考680,670的最高分和620和630的最低分——她的志愿就可能是中南,武大,华科,西交一类的重点985——但不管去哪儿,这是个非常体面的中等分数。
但她想象不出来。她想象不出她会体面地走出这个系统——她想象不出来——她会在其中微笑,用一种心有余悸而平安的态度,谈起这六年,九年,十二年……
恶心。
她心想:恶心至极。
她跑过雨幕,奔到校园尽头的宿舍。高三的宿舍又换到了一楼,她进入大门,经过那标记着每日寝室卫生打扫状况的黑板:这天上午,海英慈才最后一次打扫了寝室卫生,用她能躺在床上将被子叠成方块和三分钟扫完地,拖完地并且带走垃圾的技术——这宿舍得了A,谢天谢地——
狗屁!
最后一次了。
但海英慈谈不上心情轻松。她跑到宿舍门口,打开门。背后,敞开的走廊中刮着雨滴和冷风,海英慈看见自己的床前放着两个大包,再往内,母亲站在那。
“妈妈。”海英慈叫她。母亲穿着一套丝质套装,既有职业气质,又很舒适——这也是母亲的特点。母亲享受她的所有社会生活,从职场到家庭,她处理得游刃有余,通常精神饱满。
“你的柜子怎么这么乱?”
母亲回头,蹙眉与她道,光线昏暗,她看上去颇为不满。
海英慈赶紧道歉——高考和结果之类的事,没有可提及的语境。
“对不起,平时没时间清理。”
“又没时间,我看你的同学都有时间,”母亲数落她:“就是因为你这么不修边幅,不会照顾自己,才每次都在大考时生病——你考实验班时,考雅思时,到了现在,高考时,哪一次不是病倒了……”
海英慈听着,入内,开始和母亲一起收拾东西,同时,恍然大悟:
难怪母亲心情不好,原来是因为前两天她生病了。
海英慈的母亲最不喜欢的就是海英慈生病——尤其是,她因为自己的疲劳或“疏忽”染病时。这也怪不得母亲,因为若海英慈生病,谁能照顾她?只有母亲了。高考前一日夜里,海英慈忽然发了高烧,母亲不得不带她去医院,紧急退烧,结果第一日考下来,到了现在,她因太紧张,简直把这事忘了。
是啊。海英慈机械地整理着衣物:这能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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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了东西,母女俩向外走。海英慈提着两个大袋子,外出时遇见了个笑容满面的同学,跟她问好。她心中已有股郁结的气难以发出,但还在强撑。她上了母亲的车,在其中机械地坐着,等待车开到教学楼前。
母亲递给她一把伞,海英慈接过,打开车门,看见门前淤积的水潭,里面漂浮着灰色的学案。她抬起眼,见高三教学楼水池边的石路中漂满了跌落,溶解的教科书和试卷,像洁白而极脏污的水面。
她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教室里亮着最后一盏灯,绝大多数书桌都已被清扫而至空荡了,余下种荒凉而零落的感觉。没有庆祝,没有道别,也没有真诚而发自肺腑的交流——尽管和大部分同学的路线错开了,她也知道,先前那情景没有发生。到了三年的最末,这个班级并不凝聚,像一团被橡皮筋捆住的圆珠笔,在“高考”这个皮筋解开后,散落桌上,发出那轰然而分离的脆响。
原因?
这个“实验班”是个名副其实的“实验班”,接受了太多的教学实验,成效平平。对未来的期望值持续的平庸和走低使学生之间欠缺对集体的归属感。
海英慈望着窗外溶解的书本,忽然心生恻隐:她不是设想过丢弃这些无用而使她痛苦的教学参考书,但看见这分解的场景,她想到那些被切割的书和工厂造纸厂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流泻的污水,收回了手。
她开始用自己的塑料收纳箱装收那些教案和参考书——母亲对她不耐烦也很正常,因为海英慈除了参考书,还有成山的课外书,堆在教室后背。在那些书旁,甚至还有海英慈的调味瓶:醋,酱油,香料,应有尽有。看见这些“家当”,海英慈对自己的结果其实是淡然的。她在高三时,如她在初三时,所干的是尽可能地伪装正常,和尽可能地不干正事。
“我没考好……”
教室的灯光明灭着,海英慈沉默地拣拾自己的书,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哭声。她抬头,看见一个女同学,皱着脸,和自己的母亲哭诉。
海英慈的脸色变了。她听着那阵声音,忽感颅内剧痛。
实验班有三种人:天才,出力正常,得失皆为众人关注的谈资和故事。努力的聪明人,玩命出力,大多得到体面的结果。
和努力的平庸者。
这个女同学就是最后一种;她和海英慈属于同一个寝室,海英慈是她的寝室长,可以看见三年来她在床头挂的各式各样的“正能量”激励语。她的偶像,和其余同寝女生不一样,不是什么流量男明星,诸如易x千禧,李x峰,蔡x坤,而是那些全国有名的特优生。她把这些优秀,明媚而上进的,来自北上广的高中生充满活力的照片打出来,印在自己的墙上。
但她实在太平庸了。哪怕她把自己的愿望和野心写在自己脸上,海英慈也能看见结果。这个女生睡觉时鼾声极大,曾经因此和同寝另一个“努力的聪明人”吵起来——因为后者睡眠细腻,被她吵得睡不着觉。
“我没考好,妈妈——”
那女生哭着。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海英慈捂住额。
声音太大了。太吵了。
她收好了自己的书,站起来,和那女生对上了眼。她的眼睛哭肿了,原本就不甚聪明的面相看上去几显凄惨。
“好了吗?”
母亲在门口催促海英慈。海英慈看着那女生,她企图别开眼,但晚了。
泪水夺眶而出;海英慈无法忍耐。她咬牙,任由泪水流下。
“英慈?”
太吵了。太吵了。
她闭上眼,也还能看见那女生的神情,她眼中,除了先前的悲伤,多出了几分惊愕。
她看到了海英慈流泪的场景。女孩心中在想什么?
无疑,她知道了海英慈也没考好;总有这样的人。但为何惊愕?
是那个玩世不恭,总是微笑的海英慈!
“英慈,怎么了?”
母亲问。海英慈摇头,扛起箱子:“没事。”
太丑了。
一切都丑得海英慈想呕。三年来,海英慈从来没在人前露出过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那是她作为“天才”的架子和一个人的“尊严”,但这一切都在这瞬间被最终击成了粉末——哪怕她自己都知道,这只是她不得不做的伪装。
就好像那打呼噜的事件一样。海英慈绝不会这么干,凡事只要发生,她必须风度翩翩地解决了,永远调和各方,永远以大局为重。
她将最后一箱书搬上母亲的车,打开门,重新坐了进去。她开始抹去脸上的泪水;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了,她看见上面的弹窗。
“阿醒”。
“阿协已经结束考试了吧?辛苦了,接下来请好好休息……”
海英慈愣了一下,苦笑。母亲进入车内,启动发动机。
“没考好?”
她问,有些漠然,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不是。”海英慈回答:“确实考得不太好。”
她解释:“但我不是为了这个哭的,妈妈。考不好,不值得我哭。我不会在没想好结果的情况下采取措施。”
考成什么样,海英慈其实都能接受。她拿起手机,开始打字。
“谢谢阿醒!终于结束了,希望能睡几个好觉。”她描述:“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阿醒是没有经历过高考的。海英慈忽然想:也是一种幸福啊。
尽管她肯定有别的“高考”要经历。在这个社会里,谁也逃不过。所以海英慈怎会为这而哭泣呢?这是个社会问题,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母亲没有问海英慈为何哭泣,海英慈也无法描述。
这一切都如此丑陋。她的泪水仍在无声滴落,落在她手上,如在心中回响那引她悲恸和恐惧的问题:
这三年结束了——未来的折磨,却要继续到几时?或——
永无止境?
她的手在颤抖。前路无尽:这才是令海英慈落泪的真正理由。她感到的是一片无底的丑恶和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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