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英慈(Heinz, la fille)
Waiting for the rural bus(乡间巴士)
若打开卫星图像查看其经整理和对比过后的全球地图,观者易可查知这个在免费账户中无法查见的三层两屋住宅(La propriété de trois étages et deux maisons)隐藏在一条城乡县道分支后的山林中,因而于图像上仅得见一层无法分辨的林冠绿块,不见其于现实中可见的砖红屋顶和绿玻璃窗。时值午后三时,一夏之中,这片被环绕在县道和山体中的小块平地沉默在浓热的包裹内,两户仅有的居房,相隔种植水稻的中央水田和其侧的时蔬菜地,各靠一处山体,无声相对。两间房屋前都栖息一二动物,但无论是数条被铁链捆住的混种狗(chien croisé)还是白鸭群,都倦怠蔽日,似空间之炎热凝固为滚水。雨锋停滞的季节已去,气节正攀向酷暑,午后三时之前,野间少见农人。
或,起码就女孩观察,大体如此。
闹铃响了,声音从一屏幕裂损的手机中传出,使床上的女孩侧目。空调已于开启半小时后定时关闭,而这朝南的房屋,尽管门窗紧闭而窗帘合幕,仍可感从外渗透入内的热气欲将其寒意蒸发为干燥而明亮的夏暑。光被嫩绿的窗帘晕染,照在房间的红棕色木板上,点亮漂浮的灰尘。微粒悬在房间各处:从铺满飞蛾残骸的窗沿到三个路由器缠绕的线网,再往前是钢琴上的仿天鹅绒布,后是从上至下堆砌的各类书籍。屋子现下,并不混乱——但已具此潜力。
闹钟已停了。女孩有些懊悔没有在它响起时就关闭它,因她如今必须经过一步多余的操作才能移除这次定时,而单是从凉席上起身,握住手机,解开锁定,点开“时钟”而寻到“3:00”设置并将其关闭的动作都给了她极大的不舒适——她的左脑胀痛,口中干涩而反酸,伴随着在床上无果的四十分钟企图睡眠而产生的困惑,烦闷和对时间不妥善利用的犹疑。她抿唇,蹙眉而关闭了闹铃,去除了十分钟后可能发生的另一场待办事项,而后起身,开始收拾书包。
女孩不需要更衣的这个过程:在大约十三年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穿过睡衣。当她睡在床上时,她穿的是一件蓝袖白底的合纤校服套装;她也不需要整理头发, 因她的头发只到耳边,离寸头(coupe militaire)唯剩削平两鬓的碎发。周日的三点既过,女孩所需做的只有一件事:整理带回学校的学案和试卷,而数量太多而尽分散为碎纸,此时正发皱,折叠而隐蔽地散落在书包内各处。见此景,且思及即将到来的诸多步骤,女孩唯感身体越发沉重。
屋内没有其余声音。她已清点好所有试卷,正将目光移至书堆以决定这周带哪几本去学校时,手机发出接受讯息之声。蓝色浮窗出现在锁屏上,显示一条消息:
“阿协要去学校了吗?”
“阿协”显然是网名。女孩凝重而塌陷的面部神情出现了明显松动;她眼前一亮。
“嗯,现在要出发了。”她用比先前流畅,迅速得多的动作打开锁屏开始打字。
女孩从不错过任何消息,因为她的社交软件中,只有这么一个常用联系人。
“又要去赶车了,呜呜。”她回复道:“我最不喜欢周日返校的时候去等车了。”
“又挤,又热,气味还非常重。”她连续发了数条,直到自我测量这发送频率和数量恐给对方造成压力,才停下:“当然,最不高兴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车是去学校……”
对话者是非常温柔的,响应迅速而通情达理;女孩本人觉得她的感想并无价值,获得如何冷淡都在可阐释的范围内,但这矛盾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亲和力之举(acte d’affinité),亦即,尽管此语显得说话人是如此琐碎而稍显消极,仍然,此人愿意亲近她的对话者,向她倾诉,并被她安慰。
“我能理解!之前我还在学校的时候也不喜欢返校。在学校里真的很难开心,虽然现在我也没有好转多少,但到B市来准备出国单独居住后,感觉还是比学校里好少一些了……”
“阿醒也很辛苦呢。抱歉向你吐苦水了。你这周还好吗?”
她回复,视线紧盯着屏幕,又似,自觉此举多余无用,复转视线,朝向书堆。她这周要带哪本书去学校?忽然,她的眼落在一本封面为绿色的书上,心中有了定论。她想好了下一个,也是这次对话中最后一个她要与这个联系人谈起的主题,因而落眼于屏幕上,等待那人的回应。
“嘛……老样子,时好时坏的。天气也变热了……具体的内容,我们周末到信里说吧?”
女孩的对面没有人,然而她点了点头。她在微笑,她的眼镜闪烁着一种,也许应为生命的光泽,同她先前的模样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她走至窗边,拿起了那本书,端详它的名字:
《天生幸存者》
“好。阿醒新的一周也愉快!”她打字,然后推进了她原先就准备好的话题:“我刚刚选好了这周要带的书……其实之前我已经读过这本了,但我这次有了新的灵感……我想以它为背景写新的文,运气好的话,这周末应该就能写出来,是一本关于集中营的书……嗯,差不多就是S和C是姐妹,一起在集中营里的这样一个故事吧。”
她开心地写到,但同时心生灰暗。如此不合称(inapproprié)的一个举动。对话本应结束,却被她延长了这样多,仍然,回复是情绪饱满而充满关切的——一种兴趣的表达,何者比此更珍贵而难以偿还?
“!集中营的设定,可以说和原作背景整体就是相反的了……很有趣,我很期待阿协的故事,到时候一定会详细写读后感的!”
“啊啊,你能读得开心就好,不要勉强……谢谢阿醒。”此处应作结尾了;不应超出这个界限,尽管先前的冗余(Redundancy)已然满溢。
“期待周末的信件。”
“我也是。阿醒挥挥。”
女孩回复,对话正式结束了,使室内徒生一种寂静而沉重的真实感。友情的默约已然休憩,那垂下头颅,用琐碎言语互相,或说,单方面受到抚慰的虚拟瞬息悄然终结。
她背起书包走出房间。楼梯就在门外,侧边可见一扇透明大窗,对着屋后的山林。这山体被开山器械挖塌了一半,露出被野草覆盖的红土,深林之中草木繁茂,视线左移,可见砖屋立在向上的沿山道,显露绿山后的天空。阳光灼热,然见此繁茂,其色彩刹那之间对女孩来说变得富有整合性(integral)。她感这景色的合一中存在让她足以静默无言,无需调和世俗,也无需温声友善的广袤。
她微笑起来,与前不同。她的心情在步履下颤间转变,自然之景带来几许轻盈,然窗景既过,灰暗再度从闭光的主屋中袭来。书包的肩带高低不平,压迫身体,她走到家中悬挂了两幅领导人画像的柜前,开始寻找零钱。
“你准备走了吗?”
有声音从她背后来。女孩回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胶鞋,戴草帽,手足及衬衣上皆是泥水,浑身落汗。
“对,我要去学校了。”她回答,望着父亲:“这么热,你还在外面干活吗?会不会生病?”
“你不用担心。”男人回答:“要不要我送你过去?”
“不用。”女孩说:“就一段路,你洗个澡休息吧。”
她找到了零钱,向门口去。桌上放着她的饭盒,她顺上提起,一步步朝正敞开的门走去——走进那炎热的光里。她可感父亲的房门内空调低温的冷风灌出,使她身体两侧似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而皮肤因此泛起原点。她的大脑在调整和忍耐,忍耐这企图统合的状态。
女孩走入室外,浑身已然沉重:饭盒和肩带令她身体失衡,强烈的夏光使她双目难开。她的面孔中有一种水体凝滞的浮肿,她的身体亦然,但她的身材没有完全失衡;她总是存在全然平常和完全反常的界限中,而她的头脑和身体,每分每秒,都在调整,使她足见寻常。
她看见那条混种黑狗卧在厨房屋檐的一寸阴影中躲避酷暑,它的黑皮毛似华美无双的皮毛在阳光下闪耀。她走至它身边,蹲下身,抚摸它的身体,感受其上使人颤抖的温暖,足下,那捆住它的铁链则是不容一触的。
“爸爸,我们应该将她换个地方,你等会可以来做一下这件事吗?”
女孩说。没有回应,父亲在洗澡。她看着那条缠绕在一起的铁链和她无法明白捆绑方式的麻绳;手表上显示3:20。
“对不起。”她对那混种狗说:“很快,太阳就会落了。”
女孩离开屋子。混种狗看着她离去;这是只有狼狗血统的混种狗,具有统治性的风度。女孩在网络上看过许多“狼王叙事(She-wolf narrative)”,但没有比这只黑狗更令她想起“风度”和“姿态 ”的。这狗儿有一种浮华而张扬的网络叙述所缺乏的真正的王者之气:沉静。
但她必须受到铁链的束缚。女孩向下走去,沿着山间的石子路。这些石子由卡车从采石场运来,色质灰白,使无论行走还是跑动都不便。这是女孩母亲的主意,她说:这样消除泥泞,却会伤车的轮胎。如果外面的人见到这里有崭新的水泥路,会愿意开进来看看。但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呢?
“好主意,妈妈。”女孩说。她真心实意地如此认为:为什么要让他们来?
她向外部的世界走去。走过被风刮倒的绿色塑料网,走过巨大的松树和樟树,走过通往坟冢的山口,走至湖边。
她驻足而望,每至必然,心中充盈难言的郑重。自女孩所住的山间房屋向下不足百米,在一片坡下菜园前,湖面展其浑浊的绿影。绿枝繁盛,遍历湖边,有数簇落入湖中,吻于水面。这水与树的结合令她不愿离去,却在那时, 不可轻易言说为何。
但时间在催促。她继续向前,沉重地在酷热中前行,穿过石路,走向那卡车穿行的公路,走向那存在着狗肉贩子的路边,走向学校;她走向外部。
若要经行此山路入口,公路必须蜿蜒上行,因此当她行至县道与山路的交界处,她在一段起伏的局部顶点,四周的农田与湖面皆在眼下。山口对面,一张写有“建设文明城市”的大型公告牌矗立,图案上是青山和茶林。浑浊的风沙随暑气布满女孩眼前,她眯眼,望向公路两旁,确认没有货车经过,方才穿过公路。
她走向那公告牌前的一处银色直杆。这带方顶的直杆有城市中公交站牌的形状,其区别是,这站牌上没有写任何字:没有号码,名称。没有站点和起始,只有一片磨损的纯银,而唯有乘坐其中的人才知它的路线:这辆每三十至四十分钟不等发动一次的班车将从总长约三十公里的县道端口的镇子开来,沿路向前,一直去到市区南郊的公交总站。从此处至女孩的学校,总长约二十五公里,需一小时或一小时二十分钟不等,取决于路况。
女孩站在银色的班车牌下,等待着中巴的到来。她看着路上闪烁的尘土,感身体疲倦。不由自主地,她再次拿出手机,翻出先前的聊天记录,沉默地望着。其中的措辞无不合乎某种网络用语规范,圆滑而,几乎“可爱(mignon)”。她的头脑中,那些文字阅读中,而总在她抽离之时给她一种古怪的不恰当之感。
如此不同。这段关系何时会结束?
她不禁自问,听见那老旧中巴的铁皮摇晃声。她等待着将她的身体带上滚烫的铝箔阶梯,等待着在车摇晃开动时将零钱扔进售票箱,等待着售票员将那轻薄的车票递给她,而她踉跄而艰难地寻找座位,将自己的行囊和身体都塞入那气味浓烈,使她反胃的车中的一个座位里。有时她需要站着。
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外地人。从她说话的瞬间,无论她说普通话,还是方言。无论是她行动,还是她沉默——女孩是如此怪异,无法融入这环境。她很显然是异于此生态的过客,而她为何来此?
“写信……”女孩思考道:“写信。我们总是用信件交流,用网络用语,很少谈自己的生活。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的?她如果见到了现实中的我,会怎么对我?”
这关系存在所有可能想象的漏洞,因此它一定会结束——但,从最初,她更已察觉在她投入度之中的失常。
跟她说话让女孩很愉快。起码,她的身体反应如此说。然而这关系,有朝一日会结束,如它忽然的开始般。
她看着路底的湖面,等待中巴的靠近。在这瞬间,热风吹动林木,绽开湖面的涟漪,将她所短暂居住的屋子,她的“家”,掩埋的层林之后,在这一切——汇聚的瞬间,她感到那镇定的平静夺去了其余众多感官的控制权:没有烦恼,没有愉悦。没有焦躁,纠葛,眷恋和快乐,只有一种钢铁般的上升之意,驾驭着她的身体。
中巴停下了。女孩回过头,车门打开,她闻到那扑面而来的酸涩气味,不禁忍耐。而那感觉就消失了,她再次感到诸多沉闷心情的纠葛,覆盖在她的身体——或者精神上。她登上巴士,递过零钱,坐上一个座位,深深呼吸,仿劫后余生。
中巴开动,带着她离开。她看着山林穿梭;她看见窗户中自己的眼睛,而那女孩,剃着极短的头发,疲倦,安静地,在镜中,似是而非地回望着她。
海英慈思索着:但她什么也没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她只能维持着一切,维持着她的学校生活,维持着往返,维持着这份忽如其来的友情。她无法开口,因为开口,她就会微笑。她也无法诉说,因为诉说时她总是如此礼貌,或者,“可爱”。
有什么事不在这所有事中。她皱眉,直到出于一种良辰苦短的紧迫感,将书包打开。她拿出那本《天生幸存者》,在摇晃的班车上,开始阅读——但她没有记忆它,没有重述它。
她在理解它——撕碎它——重组它。而,就在她得以这么做的瞬间,海英慈才存在了。
她因此完整,而,在这个时候,她十七岁的夏天,她全然不知为何,只是这么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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