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盧明生走後,劉子熹便順利地回到永金押。一如以往,整間店都非常安靜,唯獨燈光比平時要更暗,就像入夜前的餘輝。他攝手攝腳地走到二樓,把還熱騰騰的粥放在桌上,然後靜待王卿蓮休息完再出來。沒有客人推門而進的聲音、沒有王卿蓮的咳嗽聲、也沒有時鐘的滴答聲,整個空間靜謐得如同脫離地球和大氣的外太空,無形間放大了他內心的恐懼。
他走到王卿蓮房門前,輕輕地敲門卻等了良久也沒有回應,便推門而入。房間的擺設很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房間和外面一樣昏暗,他的雙眼用了好一陣子才確認到床上的王卿蓮還有呼吸。
他不明白永金押內明明沒有空調和風扇,氣溫為何會變得這麼寒冷,他走上前為王卿蓮蓋上被子,卻不小心驚醒了她。
「回來了?這麼快呀。」她柔聲道。
「對,我買了粥,快點趁熱食。」
「好,我等一會兒再食。可以扶我起來嗎?背部睡得有點僵硬。」劉子熹幫忙托著她的後背,驚覺她像一張紙般又薄又輕,仿佛用力一點就會整個人碎掉。
她很艱難地站起來,拉開書桌的第一個抽屜,把幾件東西拿出來後整齊地放在桌上,說:「可以幫我把這樣東西放到回憶儀上嗎?」
劉子熹看着眼前的萬寶露香煙盒、口紅和項鍊,雖然不明所以但選擇不過問,反正關係肯定離不開他爺爺。「逐個順次序於就可以了吧?」他問。
王卿蓮點頭說:「每樣東西只要回憶一次就好,我先去樓下等。」
「你先食幾口粥吧!它後快會涼掉。」
「我會食的,但先讓我把這活做完。」她說完便徐徐步出房間。
劉子熹全身上下都充斥著不好的預感,而且他肯定王卿蓮並不會把粥食完。可是,以他的立場並沒辦法拒絕老闆娘的要求,他祈求回憶能快點結束,王卿蓮就能快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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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開始時,劉子熹已經他爺爺年輕時的身影。他以前只在照片看過,如今卻實實在在地呈現眼前,原本不想承認的事情都變得無可反駁了。
萬寶露香煙盒是王卿蓮第一次見劉子熹的爺爺時,對方不小心留給她的。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間酒樓,當時王卿蓮正在和朋友找坐位用餐,剛好碰到劉建國那一桌人用餐完畢。在座位交接的瞬間,他們擦肩而過,對方甚至輕輕地對她回眸一笑。她的朋友督定劉建國對她有意思,而她也這麼認為,只是雙方沒有交換聯繫方式,她對於能否再見到對方其實不抱期待。碰巧,她坐的位置正是劉建國剛坐完的,桌上有一包被他遺留下來的萬寶露香煙盒,王卿蓮便靜悄悄地地它收進口袋。她自己也被這鬼鬼祟祟的行為給逗笑了,原來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感覺呀,她心想。
下一個回憶來到一個菜市場,王卿蓮正在休息日幫媽媽買菜。她蹲在地上挑選着哪些菜是新鮮的,正當她在忙時,肩膀突然被拍了。她轉過頭,看到劉建國正站在她身旁,問道:「小姐你好,請問我們是否見過面?」
「是的,上星期在酒樓見過一面。」王卿蓮表面上很冷靜地回答,其實內心激動得如萬馬奔騰。為甚麼他這麼剛好出現在這裡?他怎麼會認得我?他哪來的膽識向陌生女子搭訕?難道我們的相遇就是傳說中的命中注定?
「原來如此,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也能忘記,我確實犯胡塗了。為表歉意,送這些給你。」劉建國遞上一朵鮮紅玫瑰及透明小禮盒,內裏裝着一支名貴的口紅。初次見面就如此厚禮,把王卿蓮給嚇了一跳,她說:「我不可以收這麼貴重的禮物,而且我也不適合塗口紅。」
劉建國說:「根本不會不適合,你精緻的臉容再加上口紅,簡直錦上添花。」
劉子熹心想,這些禮物肯定是為了認識其他女生而買的,只是因為某些原因失敗了,才送給王卿蓮的。這簡直一石二鳥:不用浪費掉禮物,又能認識新目標,爺爺真是奸猾。
最後一條的項鍊是他們的定情信物,是王卿蓮最珍而重之的。在那個吹着微涼海風、眾星閃爍的晚上,兩人在海灘上不以發一語的並肩坐著,劉建國從口袋拿出項鍊,溫柔地撥開王卿蓮的秀髮再替她戴上,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王卿蓮的頸項,有點涼涼的。他們相視而笑,默默牽起雙方的手,分享彼此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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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結束後,王卿蓮依然坐在白色房間內,微微低頭並雙眼緊閉,正在回味剛才各個難忘的片段。「子熹,你能幫我拿項鍊下來嗎?」她問,聲線很微弱。
劉子熹拿走項鍊的同時,收據應聲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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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當物品:香煙盒、口紅、項鍊
對象:前男朋友
歸類:愛情
回憶時數:四十五分鐘
回憶次數:一次
贖回費用: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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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收據握成一個紙球後隨手扔在地上,然後快步走到白色房間。劉子熹把項鍊交到她手上時,發現她的手奇冷無比,而且房間竟然和冰箱一樣冷,這是不可能的…… 永金押又在從中作梗了。
「我們趕緊去醫院!」劉子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想幫她找些保暖的衣服。
「不用了,趕不上的了,就讓我靜靜的休息吧。」王卿蓮手着手中的項鍊說,劉子熹注意到她的臉色在房間內顯得更加慘白。
他焦急地說:「你不是想見未婚夫的嗎?我找到他了,我帶你去見他。」就算要出賣爺爺也沒所謂,反正這是他自己闖的禍。劉子熹覺得,他至少要在王卿蓮走之前完了她的心願。
想不到,她立馬拒絕,視線依舊沒有離開過手心的:「不可以,我不能讓他看到我這模樣。我希望他回憶中的我,是年輕、美麗又快樂的我。」
劉子熹實在想不到其他辦法,便威脅道:「如果你就這樣走了,永金押怎麼辦?」
「永金押一早就找到接班人,那個人就是你。」王卿蓮回答,「記得你當初之所以會來到永金押,是盧先生的介紹和交永金押的卡片給你嗎?永金押絕不容許客人洩密,卻因為你的緣故而有例外。而且,你在這裡工作這麼久,有見過我派卡片嗎?是永金押擅自決定的。」
原來盧明生之所以能一直進出永金押,是因為這個原因 —— 他間接成為了永金押放出去的繩子,好釣來一條能繼承店舖的大魚。如此一來,就連替俊仔償還時債肯定也是永金押設下的陷阱,而他又很不幸地落入圈套了。
王卿蓮見他久久未說話,便繼續說:「當永金押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把鎮店的菲林相機交到你手中時,我便明白了,他選了你為下一位繼承人。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被永金押淘汰了。」
「我為何要做接班人?我從來沒有答應過,是你們自作主張!」劉子熹反駁道,「不要說廢話了,我帶你去醫院。」
王卿蓮的聲線愈來愈薄弱,而開始自言自語:「當初前店主跟我說,我可以當接班人時,我真心覺得高興,因為每天都可以見到阿國。可是,我同時亦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子熹,永金押會用盡所有方法令你成為下一任繼承人,但你永遠都有選擇。」
劉子熹開始心慌,顧不得她的反對便抱起她邁出房間,想不到再踏出下一步時,他居然像瞬間轉移般,去到一個陌生的房間,本來抱住的王卿蓮亦消失不見了。
這房間四面都是灰色的混凝土牆,天花板有一個天窗,月光像聚光燈般灑落在房屋的中央,照着兩張面對面排着的白色椅子。劉子熹到處張望,想要理解目前的狀況,以及尋找王卿蓮的身影。
「歡迎你,劉子熹。」
一把女聲從耳邊響起,他立即往反方向退了幾步。定下來後,他眼前站著一位女性,穿著一襲黑色長裙、及腰的黑長髮上貼了很多小水晶,閃耀奪目得如同夜空晚星。「我等了你好久,來坐吧。」她坐上其中一張椅子後說,聲音很動聽而且平靜。
「王卿蓮在哪裡?」劉子熹坐下時問。
女人回答:「她很好,不用擔心。」
「不,她快要死了,我要帶她去醫院。」
「你的擔心毫無道理。所有人都會死,去醫院會死,留在永金押也死。既然如此,倒不如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死。」
女人用最甜美的聲線說着不近人情的話,根本就是包着糖衣的毒藥,這態度令劉子熹火冒三丈。
「我不能讓她直到死也被困在永金押,然後孤獨地走!」
「讓我們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女人的語氣依然平靜,「當初,她逃也似的離開她的世界,是因為那個世界的未來會令她痛苦。那麼,帶她出去真的是好事嗎?我覺得不是,她就是想留在這裡。」
「……你是誰?為何要裝作很了解她?」劉子熹雖然這樣問,但心中已經有答案。
「我是思念、懷念和執念的集結體、永金押的創辦者。所以,不要問我多餘的問題,我就是知道你們的想法。」女人突然從椅子站起來,緩緩走近劉子熹,「我可愛的男孩,告訴我,你正在受甚麼事情困擾?我能幫你。」
這個女人很危險,劉子熹心想,看着她愈走愈近,他居然怕得這說不出話來。女人停在他面前,擋住原本照着他的月光,女人的臉色因此變得灰黑模糊。「不想說,對吧?不要緊,我甚麼都知道。」她說,「我見到愧疚和後悔。如果當初你不幫俊仔還債,你就不會被當作是繼承人,王卿蓮也許不會這麼快死…… 而且,你由始至終都沒有公佈你和爺爺的真實身份,所以王卿蓮是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死去的。我說的都對嗎?」
這位初次見面又詭異的女人準確說出他的心情,然而劉子熹把她大部分說的話都左耳入、右耳出,只聽到其中幾個字。「王卿蓮死了嗎?我幾秒前還抱著她的。」他聲線顫抖著問。
女人沒有回答,臉上泛起一抹淺淺的魅笑,然後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來,說:「這個空間不受現實時間控制,等你出去後就會知道發生甚麼事。想回來的話就隨時回來,永金押的門永遠為你而開。呀,最後一件事……」她手上突然多了一個白色塑膠外賣碗,然後說,「粥涼了,買一碗新的吧。」
劉子熹的椅子突然間向後傾,沒入身後的黑暗後竟然在自己房間的床上醒過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hz0yOzR2n
他立即查看手機,時間是早上六時正,剛才明明是晚上八時多,為何時間會如此跳脫?肯定是永金押搞的鬼 。他的心突然涼了一大截,馬上離開房間,並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永金押,此時的太陽正在慢慢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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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巷子後,他已經看不到永金押的門面,卻看到老人狀態的王卿蓮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劉子熹跪在她旁邊,小心翼翼地想把她翻過來,深怕會弄痛老人家的身體。可是,她的身體早已經變得僵硬和冰冷,容貌失去了血色和光澤,了無生氣。
他沒有叫救護車,也沒有找其他路人的幫助,獨自一人在暗巷裏在冰冷的她的身旁抽泣。也許王卿蓮只是累了,所以睡得比較沉,再等多一會便會醒來,他是這樣想的。剛升起的太陽可以溫暖她的身體,她便會再次活躍起來。也有可能,他還在作夢,當他醒來後再次回到永金押時,迎接他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微笑吧?所有給予劉子熹一絲希望的假設,都被何女士的尖叫聲逐一撕破。
不知道等了多久,王卿蓮便被相關的政府部門放進黑袋,如同物件般被運送上車,然後離他愈來愈遠。劉子熹攤坐在巷子裏,雙眼空洞地看著地板,就算警察想跟他錄口供也做不到。
他已經甚麼都不想理會、不想說明、不想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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