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 35 | Penana

　　事情是從一場夢開始的。

　　夢裡，他站在濃霧瀰漫的水池邊，水色黑沉，一具具熟悉又陌生的女性屍體漂浮水面，每一具屍體都睜著眼，凝視他。他驚醒後渾身是汗，脖頸冰冷。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狀況不對勁，但說不上來哪裡出了錯。

　　工作日的中午，他避開公司人群，悄悄走進一間不起眼的心理諮商所。牆面是淡灰的紋理漆，室內有股檀香味，靜謐得像另一個世界。他本沒預期會對誰敞開心房，只想找個安靜的出口。

　　她就坐在那裡——

　　張雅欣，三十歲，臉上總帶著不明顯的笑意。她的聲音是溫溫的低音，像溪水緩緩流過碎石，輕聲卻有力量。

　　她說話的語速不快，眼神總是落在他眉宇之間，不讓人覺得刺耳或咄咄逼人。她像一面鏡子，不評判、不質疑，卻讓李子文在第一次諮詢後，就不自覺卸下防備。

　　「最近，有沒有做夢？」她問。

　　「有些亂七八糟的夢。」他頓了頓，「有水，有女人。」

　　「夢裡的水代表潛意識，代表情緒的載體。」沈雅欣輕輕說，「你壓抑太久了。」

　　那一瞬間，他差點想把所有夢境都傾訴出來。包括他那逐月纏繞、逐人死去的記憶——但最終，他只是笑了笑，說：「可能是壓力太大。」

　　從那次起，他固定每週來一次，諮商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她不急著拆解他的痛苦，只是靜靜坐著，讓他自己把話說完。

　　她偶爾會講自己的故事。說她小時候常夢見溺水，長大後一直對水有莫名的親切感。她的父親是位佛教徒，說她命格屬「陰水」，註定一生情緒敏銳，易受外界影響，要修身養性、不能過度親近情感。

　　「但這樣的命，很孤獨吧？」某次他忍不住問。

　　「是啊。」她低聲說，「就像深海，你永遠不知道會不會被自己吞沒。」

　　那天以後，他開始注意她更多。她喝無糖咖啡，常穿深藍長裙，偶爾會把頭髮盤起來，看起來更像是湖水中走出來的女人。她笑時眼角會微微上挑，但轉過身去總像藏著什麼。

　　他們沒有過分親密的舉動，卻在每一次諮商中，讓彼此靠得越來越近。

　　有次諮商結束，他遲遲不離開，靜靜看著窗外的雨。

　　「你知道嗎，我很討厭雨，」他突然說，「但今天這場雨讓我想待久一點。」

　　張雅欣沒有回應，只是默默起身，遞了一條毛巾給他。

　　那一刻，李子文忽然明白：他對她已經不只是信任，而是依賴，一種深沉、危險的依賴。

　　張雅欣似乎也察覺了。

　　隔週諮商時，她的眼神變得疏離，語氣也多了些專業的距離感。她說：「李先生，我們的關係若過於情感化，會影響判斷。」

　　「可你也不是沒感覺吧？」他第一次口氣變得急切，「我們之間……不只是病人與諮商師。」

　　她沉默了許久，才輕聲說：「我不是沒有感覺。但我不能允許自己失控。」

　　這場對話後，他們暫停了諮商。

　　他失眠了三天，然後主動發了訊息：「我們見一面吧，不做諮商，只是……吃個飯。」

　　她回：「好。」

　　那晚，他們在一間寧靜的日式餐廳碰面。她穿著便服，笑容柔和，與平日不同。他們像舊識，像戀人，又像兩個快被日常淹沒的人，在尋找彼此的出口。

　　飯後，她說想去河邊走走。

　　淡水河的夜風帶著鹹味，河面寧靜，街燈倒影搖晃。他倆坐在河堤邊，她把鞋脫了，赤腳踩在石階上，像個回歸水裡的精靈。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她忽然問。

　　「如果有，那我想我欠你一場愛。」

　　她笑了，但眼底卻是一閃而逝的悲傷。「我命裡的水太重了，會溺死靠近我的人。」

　　那晚，他們在河堤上接吻。她的唇很涼，像水面輕波。他沒有帶她回家，她也沒要求。只是說了句：「謝謝你今晚來。」

　　那晚在河邊分別後，李子文本以為不會再見到她。

　　但第二天清晨，張雅欣卻主動傳來訊息，只短短一句：「你可以來我家嗎？」

　　那是週末，天灰得像要下雨。他依地址前往，是市郊一間安靜的老公寓。屋內擺設簡潔，牆上掛著幾幅水墨畫，窗邊是一排書架，整齊地擺著心理學、佛學與文學書籍。

　　她穿著寬鬆的灰色針織衫與長褲，頭髮半濕，像剛洗完澡。她沒說太多話，只是倒了兩杯熱茶。

　　「昨晚……我失眠了。」她低聲說，眼神沒看他，「我一直想，如果我們就這樣保持距離，會不會好一點？」

　　「你真的想保持距離？」他問。

　　她搖了搖頭。

　　那之後，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抽回，只是低低地說：「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怕……怕失控，怕傷人……」

　　「我們都怕。」他回。

　　氣氛在那一刻凝結。他們沒有太多言語，身體先一步靠近。

　　他低頭吻了她，動作緩慢，像是深怕驚擾湖面平靜的水鳥。她的唇是冰涼的，卻隨著他的親吻逐漸回溫。他將她抱入懷中，她的指尖顫抖地勾住他的衣襟。

　　他們像兩條潛伏已久的暗流，終於交織在一起。

　　那天午後，陽光短暫地從雲層間灑進屋內，光影落在她裸露的肩上與散落床邊的長髮上。她伏在他胸前，緩緩呼吸，像是在聆聽他的心跳，也像是依偎在一座隨時會崩塌的堤防上。

　　「這是我第一次……把病人帶進家裡。」她聲音幾乎聽不見，「我知道不對，但……你讓我不再像一個諮商師，而是個可以被愛的人。」

　　他輕撫她的背，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份親密只是延長告別的方式。

　　他們那天沒有再討論感情，也沒有談未來。他只是默默記住了她眼角那顆小小的痣、她習慣把茶泡得很淡、她睡著時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像水，像幽靜湖泊深處的月影。

　　這段關係像是潛入水底的潛泳，甜蜜而危險。他知道她正在遠離世界，而他卻仍想游向她。

　　也是從那天起，她逐漸淡出他的生活。訊息減少，電話未接，診所也傳出她請長假的消息。

　　直到某天，他接到一通來自診所的電話。是診所助理顫聲告訴他：「老師……她不見了。」

　　警察在她住處找到一本日記。最後一頁只寫了一句話：

　　「水本無形，我願沉於其中，終得安寧。」

　　她的手機關機，診所辭職信已交，最後一次被看見，是在淡水河邊。

　　那天，天氣晴朗，河水平靜得不像話。沒有人看到她跳下河，但岸邊留著她的鞋與長裙。

　　搜救隊三天後才打撈到她的遺體，面容平靜，像熟睡一樣。驗屍結果是溺水，無外傷，也無藥物反應。

　　李子文到現場時，風很大，他盯著河面許久，一語不發。他夢過她會這麼做，他知道她有多痛苦。她太理解別人，卻沒人理解她。她太溫柔，也太孤獨。

　　他站在河堤上，彷彿聽見她的聲音從水底浮起：

　　「你一直想問我，到底該怎麼從夢裡醒來。其實答案是——夢醒時，便是最痛的時候。」

　　那天夜裡，他再次夢見她。她穿著深藍長裙，站在水面中央，對他微笑，像從未離開。

　　「有些人，是來渡你，不是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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